詩是什麼?這次讓我們來跟研究「女詩人」的女詩人李蘋芬,聊聊她心中的詩歌、性別與女性。

「台女第一人」企劃執行一年,談台女污名如何翻轉、談女性如何參與台灣史,時間線拉得遠遠,聚焦在日治時期與戰後初期女性的披荊斬棘。

一年後,我們還想追問,台女第一人和當代人有關嗎?她們的汗與淚如何對現在的我們產生意義?

七月份「台女第一人」文學篇寫到台灣第一位女詩人陳秀喜,第一篇「台女第一人」的當代迴響則邀請到詩人李蘋芬。

兩年前,蘋芬拿下文化部詩的蓓蕾獎,獲得臺灣詩人流浪計畫,到日本去體驗生活、捕捉靈感。一年前,她得到國藝會出版補助,終於孵育出了第一本詩集《初醒如飛行》。讀蘋芬的詩,總覺得心底搔癢,有隱隱感觸,振翅欲飛。

蘋芬不僅寫詩,也是新詩研究者,她以女詩人零雨的詩歌研究獲得台大中文所碩士,目前則在政大中文所攻讀博士學位。

女詩人,研究女詩人的女詩人,值得請來聊聊她心中的詩歌、性別與女性。


圖片|陳繁齊 攝影

詩是唯一能掌握的表達管道,很卑微卻很有力量

作為一位詩人,被人追問「詩是什麼」似乎是一個基本題。

畢竟詩歌清靈跳躍,意旨藏在字底,門外漢往往捕捉不住。蘋芬曾說,詩像容器,代表著不被侵擾的純粹。也曾說,幸好人生有裂痕,光才能照進來。

現在談詩歌,她說是一種「慶幸」,「慶幸我有詩,畢竟我擁有的很有限」。我問蘋芬,為什麼每次談到詩歌,彷彿暗示了一個不夠好的人生?

「不夠好的人生?」她沉吟著,重複了我的話。

「其實我能把握的很少,諸如命運、國家的變化非常非常宏大的東西。以前我會形容詩是容器,能承裝不被打擾的那些東西。但我現在不這麼想。我覺得我難得把握得住的、能讓我抵達想去的地方的,就是文字。」

蘋芬身上有很多顯而易見的優勢,高學歷、甜美的長相、充滿靈氣,像一首行走的詩歌。她卻說,外貌、學歷對她而言是一種「有負擔的認識」,那些都不是她的本質。再多關於外在條件的讚揚,對她來說,沒有一首詩來得具體可感。

「這聽起來很卑微,但其實很有力量。」她說:「因為我有文字,所以我可以表達,表達我的觀點、我的想法。不一定要影響別人,我覺得影響別人說得太遠、太過自信。至少在表達這件事上,我很有自信我可以做到。」

詩之於蘋芬而言,不僅是表達的載體,還是跳脫日常的憑藉:

「當我必須忙一些瑣碎的事物的時候,文學、藝術、電影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拯救。這種拯救可能不是什麼很具體的東西,卻是一種明確可感的力量。把我從瑣碎的紙團中拯救出來。」

脆弱的才女,因文學而變得強壯

在過往的訪談和實體文學對談中,蘋芬很少談及自己的生命經驗。

「我在《紐約時報》的書評上曾經讀過葛綠珂的詩評,其實葛綠珂早年是精神性厭食症。書評有一段我還蠻喜歡的,作者說葛綠珂很少在作品直接談自己的精神問題,她少數寫到的詩叫做 dedicaiton to hunger 。裡面有一句話很打動我:『女生的身體是一座墳墓,它會接受任何事物。』(because a woman’s body/ is a grave; it will accept/ anything. I remember......)。」

很少深掘再分享出來的生命經驗,在我們的對話中逐漸開啟。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葛綠珂的女體書寫如此打動蘋芬,起因是她高中時遇到的挑戰和思索。蘋芬高中唸的是女校,「那是個,怎麼說呢,又惡意、又純真的環境。」她回想著,那時她胖胖的,受困於同儕間各方面的比較,找不到人生的目標。

「小時候我質疑一切,讀書、上學、考試這些有什麼意義呢?我有時自顧自就會哭起來。」

這樣的挫折讓蘋芬開始厭學,拒絕上學但同時心裡又被社會上既定的日程拉扯著。她試著休學一年重整自己的步調,那段時間,文學是她唯一的支持。讓我想起了蘋芬的詩作〈太陽與檸檬——記一段在景美的日子〉(節錄):

一起姍姍而至的午休
日日洗臉,疊好鉛字
逃跑,紅字──
當公車鄰座只有陌生人
若牆也有眼睛
那是白和螞蟻──
而我亦是雪藏般
銘記了所有,日行動物
夜行淚水

——〈太陽與檸檬——記一段在景美的日子〉(節錄)


圖片|Wu René 攝影

那時她寫小說、也寫散文,靠著文字的力量一點一點重新找到生活的意義。進入大學,她更是整個人都浸到文學裡。在國文系裡,她悠遊自在,也因為文字上的敏銳靈巧而被人看見。

「我開始變得快樂,有信心去完成,作品也好、學業也好。」學業或美貌,對她而言是後天習得的才能,她慢慢蛻變成自己曾經嚮往過的樣子,印象中女校裡那些漂亮的同儕。

但內心深處她知道,真實的自己在哪裡,是那一個曾經脆弱早慧的少女,經由文學的滋養,逐漸變得強壯。

抵抗或想像,女性的生命課題是永恆的創作泉流

作為當代的女詩人,蘋芬的形象看起來和「台女第一人」的詩人陳秀喜相距甚遠。蘋芬專注於詩歌創作,詩裡往往有獨特的眼光和敏銳的觸覺,去體會作為一個女性、一個個體如何和世界碰撞。即使是寫愛情,也別出心裁:

一起把電影看完的日子
到底出現了
他予我新的練習
詞序倒轉,事物將美

日子把電影看完
練習一起倒轉事物的尋常
獨自划小舟載滿河流
往山的最深處——

——〈一起看完電影的日子〉(節錄)

這樣的蘋芬距離陳秀喜詩歌裡那種強烈的妻子、母親形象、悲壯的時代性似乎有點遙遠,我問她,這些主題對於她以及其他當代的詩人和讀者而言依然具有意義嗎?「當然有,永遠都有。」蘋芬鏗鏘有力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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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最最基本的就是身體的器官不一樣。妳要怎麼把身體的經驗和感知表現出來,唯有當我們身為女生的時候,這個身體以及它所賦予的生活方式,妳一定會有一些什麼感觸,和另外一種性別完全不一樣。」蘋芬說。

比方說,妳想不想結婚;比方說,妳想不想要生小孩?

「不論這些問題是妳設想過,或者妳想要抵抗的,恐懼的抵抗或完美的想像,都是因為它存在著可能性。只要它存在,就值得書寫。」

雖然陳秀喜的詩裡用了煮飯的「灶」、用了荊棘作為婚禮時的捧花,看起來是遙遠的生活經驗和感觸。但其實,時代變遷的過程中,形式變化了、女性所遭遇的困境本質卻沒有改變。

「我記得政大的康庭瑜教授曾經講過,某一年她決定回娘家過年的故事,到現在,此時此刻,回娘家過年這件事居然還要特別講欸。女人的選擇其實那麼少、那麼不自由。」

對蘋芬而言,從陳秀喜身處的年代到當代,詩歌的形式不同、面對的挑戰有異,但女性作為一種群體所必須面臨的處境仍然有相同的地方。

因為社會、因為生理,基於處境、基於身體感知,永遠有值得女性詩人用豐沛的文字能量去捕捉的議題。

「我覺得時代沒有變得那麼快欸,妳一定也很明瞭吧。看起來妳好像很自由了,女性好像聲量已經有點大了。但回到生活的現場,有很多事情還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又會冒出來,讓妳有很強的自覺說:噢對我是一個女性欸,或者她是一個女性欸。所以她應該要、或者所以她不能夠怎樣怎樣。」

那麼,我們就一起努力,把它寫下來。

專訪下集:【台女第一人】專訪詩人李蘋芬:每次文學獎,都是女詩人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