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跟隨著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的視角,看著她可恨又可嘆的生命歷程,從一個有人愛的少女,變成人人痛恨的可憐生命。

文|Ronna

讀張愛玲《金鎖記》:一道桎梏餘生自由的心之枷鎖

故事開始於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

「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去,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究竟是何等滄涼境遇,讓一個女人在三十年的光景內逐漸扭曲了靈魂?

張愛玲《金鎖記》中的主角曹七巧,無疑是個可恨又可嘆的悲劇性人物,背負著對金錢慾望的宿命,然而,真正使她餘生悽愴甚而被逼至瘋癲痴狂的,不僅止於她的命運,更是她心裡那道始終放不下、解不開的心之枷鎖。

張愛玲的中篇小說《金鎖記》,曾獲夏志清教授稱讚「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

具象化與意象化的描寫,將曹七巧那涼薄瘋狂乃至病態的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彷彿「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刺傷親人的畫面,正重現於你眼前。

七巧身不由己的宿命,卻無不充斥著諷刺的意味,宛如一部警世箴言,每個驚駭的境遇都警示著人們不要陷入如枷鎖般困住心靈的執念。


圖片|《金鎖記》(2004)劇照

幸與不幸只一線之隔,十年青春的怨念與悵然

很多事都是一體兩面的,那些身不由己的存在,是宿命開的痛苦的玩笑。

開麻油店家的姑娘,卻嫁進了富有人家,看似翻了身,然而幸與不幸,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七巧在哥哥曹大年的逼迫下嫁給大戶姜家殘疾的二少爺,雖搖身變為少奶奶,卻由於出身低微,又口無遮攔,與「清門靜戶的小姐不同,盡說一些村話。」她因此受盡姜家人明目張膽的輕視。

下人也議論紛紛,從僕人小雙與鳳簫的閒言碎語「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台,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比人家?」至與玳珍、蘭仙妯娌間沒有煙硝的戰場,無處不遭受暗諷譏笑。索性,乾脆做個瘋子,脾氣越發暴躁,行事更為瘋癲。

七巧曾是渴望愛情的。嫁了殘疾的二少爺,欲愛不能,只好將滿腔對愛情的憧憬移情於三少爺,季澤。

她曾向季澤告白,將手貼在他的腿上,哭訴道:「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她把背心貼在門下,像「玻璃匣子裡蝴蝶的標本,鮮艷而悽愴」,季澤雖心動,卻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裡人,拒絕了七巧。

而曹大年與大嫂的探視,每每掀騰起七巧這些年來積累的怨念。侍奉著毫無人氣的丈夫、遭受姜家的輕蔑、欲愛不能的痛苦⋯⋯

「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裡過一過。」名為探親,實為從搖錢樹妹妹身上大撈一筆。從小雙口中「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將哥嫂的自私和姜家人的鄙夷,在此段體現得淋漓盡致。

由於二爺患有「骨癆」,那沒有人氣、軟的、重的,像人的腳發麻的肉,令七巧想起未出嫁時上街買菜,肉舖裡「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看著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日復一日,十年的青春晃眼即過,悵然若失。她戴著黃金的枷鎖,一直捱到丈夫與婆婆過世,才啃到了黃金的邊,然而心靈的扭曲與歲月年華,卻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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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絲溫柔幻滅後,徹底癲狂的執念與惘然

能困住人一生一世的,不是實體的枷鎖,而是那道名為金鎖,實則束縛人心的執念。

終於捱到分家的日子。七巧帶著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另租了一幢房子住下,減少與姜家的來往。

原以為日子從此太平,卻在季澤的來訪後再次喧騰。對於愛情,「好不容易她死了心,他又來撩撥她。」季澤將在外流連、拖欠公帳的理由扯了個謊,說是因為愛著七巧所以故意躲避她。

七巧半信半疑,心裡卻是歡喜的,「她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裡,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她甚至陷入浪漫回想,「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

然而理智卻告訴她,守住家產比什麼都重要。「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加以試探,才識破季澤籌之已熟的計謀,竟是誘騙她賣田來買他房子的幌子!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最後的一點溫柔被扼殺了,留在心底那點美好的對於愛情的回憶,幻滅得蕩然無存。

此時的七巧,靈魂徹底扭曲了,用「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報復社會,病態的心靈使她癲狂,甚至連親人也妒忌、見不得好。她處處提防著人們要她的錢,對於金錢的執念卻牢牢捆住她的心靈。

怕長安被人帶壞,保不住家產,所以強押著長安裹了一年的小腳;送長安上洋學堂,卻到學校裡大吵大鬧,長安面子掛不住,便退學了;將兒子長白與媳婦芝壽的房事大肆宣揚,逼死芝壽;

長安生了痢疾,不替她延醫服藥,只勸她抽鴉片減輕痛苦;在長安好不容易遇上童世舫,眼看就要獲得幸福時,七巧卻將長安抽鴉片的事故意說與世舫,她用那「一個瘋子的審慎和機智」,戴著黃金的枷角殘害著親人的幸福。

「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生命的盡頭只剩下蒼涼,她知道兒女、婆家與娘家人全都恨毒了她。

她回想起做姑娘的時候,喜歡她的人也不少,「有肉店裡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

回顧一生,她不曾擁有幸福和片刻心靈的自由,只能帶著悔恨與心鎖,任由一滴淚掛在腮上,漸漸風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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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嗔和痴怨的心之枷鎖,唯有放下才解得開輪迴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病態的輪迴無限流轉,長安被殘害的幸福,使她成為下一個七巧⋯⋯

心鎖無解,桎梏人心的,永遠是執念。究竟是境遇把人逼瘋了?還是人們始終不願意放下心中那道鎖?人生何嘗不是如此?

或許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道枷鎖,由執念、埋怨或懊悔所構成,時間不停流轉,枷鎖卻將心靈束縛原地。只有月亮是明理的。

三十年前、後,月亮依舊高掛在夜空,看盡人生的蒼涼,嘲笑昏執的愚昧。三十年流轉的月色模糊了眼眶,只有深埋心底的畫面仍歷歷在目——何時能解得了心裡的那道鎖,放下貪嗔和痴怨?

或許也只剩淡然,如同遠方天邊冷冽的月色,不疾不徐,不濃不烈,放下了、看淡了,那張名利權勢為經、愛恨仇苦為緯所織成的密不透風的網,層層包裹著無盡歲月,像個小偷般竊走歡愉和自由——在心靈清淨的瞬間將無所遁形,心之枷鎖,縱使曾如金銀銅鐵般頑抗,也自然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