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婦、婊子、淫蕩、下賤⋯⋯這一個個針對女性的羞辱詞語,讓人感覺不舒服、被猥褻,日積月累下來,變成了女孩檢討自己的羞恥感。

最近在讀《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原著作者吳曉樂的書《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十幾篇散文,文字如手術刀般銳利,安靜劃開人際關係的層層肌理,綻開藏在底下是化膿、是發炎、是僵硬的血肉斷面,一目瞭然地觸目驚心。其中一篇《習得復忘掉》讓我印象特別深刻,吳曉樂提起,為什麼現在關於女生的文章寫來寫去,都脫不了「愛自己」這三個既空泛又深刻的字?不是因為濫情,而是因為在一個厭女社會,許多女生都太善於厭惡自己。

我們討厭比自己美的,恥笑比自己醜的,嫌那些貞潔女子做作或不解風情,罵那些情人成群的女人浪蕩婊子。不只男人罵女人,女人也糾察隊般彼此監視導正,「揪出壞女人」成為史上合作度最高的的全民運動,我們生了一種來源不明的病,和其他女人相處時,不再像小時候與表姐妹或鄰居女兒們遊戲時,那樣單純地只想與對方好,而是在一次次接觸時,首先得檢視一遍對方的妝容外表、言行舉止、戀愛歷史,定位好後,才能決定自己的應對方式。

吳曉樂寫到,有一次一群好友出遊,晚上在飯店房間玩真心話大冒險。一個女孩被指定分享「夢魘」,女孩說,青春期時,在家裡舒服,歪歪斜斜地躺在沙發上,腿開開的。沒想到媽媽到客廳看見後,竟然說:「妳腿這麼開,是想要男人了嗎?」這句既惡毒又猥褻的話,從此陰魂不散地跟著女孩,後來無論在哪個場合,她都膽戰心驚地注意自己腿是否關緊了。

既惡毒又猥褻。這樣質地的話,女生們都聽過了無數次直至習以為常,從父母口中、從異性男友口中、從不認識的人口中噴濺出來,將妳刺傷,還對自己柔軟纖細的血肉感到羞恥可憎。

有一陣子,我男友剛從國外回台灣,租屋的事情出了點差錯,只好暫居在我家一個禮拜。

一天早上,我到浴室去刷牙,不過多久,男友也睡眼惺忪地出現在浴室裡,我們沒多想什麼,就站在一起刷牙。刷完後,我先走出去,見到我爸坐在客廳沙發上一臉殺氣騰騰,我還來不及意會過什麼,他突然整張臉猙獰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用整棟公寓都聽得見的聲音吼道:「蕩婦!」

被罵的當下,我還搞不清楚狀況,後來拼拼湊湊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爸顧忌我與男友孤男寡女在浴室,不知道是在幹什麼。我想笑也不是想哭也不是,難道他以為我與男友會在早上八點多,家人都在客廳,我們還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抓緊兩分鐘打個一炮?

那句「蕩婦」,對在場人士有殺雞儆猴的意圖,是罵給我聽,是罵給我男友聽,是罵給我媽聽,是罵給我妹聽,也是罵給他自己聽。

也有不少次,我只要穿著無袖背心或低胸上衣去阿嬤家,阿嬤便會一臉不悅,最後她總是忍不住,開始對我諄諄教誨,說女孩子不要穿這麼露,「露到奶頭都給別人看了」「端莊氣質不是很好嗎?」「男人才喜歡那一款的。」

我每次聽了總是笑笑,我外婆對我很好,但時代不同,人年紀也大了,很多觀念上的事情我不願去和她爭辯,但聽了心裡難免還是不舒服。

又有一次,我在臉書上隨意瀏覽,突然在某個知名女網紅的貼文底下,看到有人留言:「死婊子裝模作樣」,讓我吃驚的是,留言的人竟然是一個我認識的男性友人。這男的平常人緣很好,形象開朗熱情,讓我那當下很難把網路上留言的「他」連結在一起。有點像目睹變態殺人魔移去了臉上微笑面具的那一刻,我起一陣雞皮疙瘩。

「妳腿這麼開,是想要男人了嗎?」「蕩婦!破麻!」「露到奶頭都給別人看了。」⋯⋯ 這許許多多的話,羞辱女人的話,當真是既惡毒又猥褻。但說這些話的人就是「邪惡」嗎?對於這點我的想法趨近漢娜鄂蘭「惡之平庸」(Banality of Evil)觀念,很多邪惡的作為並非源自極端而純粹的「惡」,而是源於人類本身的平庸、盲目從眾、缺少批判精神與獨立思考能力。

我並未因為家人對我一次又一次的蕩婦羞辱,而對他們產生怨懟,只是受的傷是真的,對自己的身體與性慾產生厭惡,也是真的。

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些「惡毒與猥褻」的話語,竟然常常被視而不見。

當我們聽到一個媽媽對女兒說,「妳腿張這麼開,是想要男人了嗎?」大部分人當下的直覺反應,並不是對這言語的粗俗,以及背後觀念的扭曲感到驚訝與厭惡,而是對這句話所批評的女性產生厭惡,而這樣的反應,也包括身為女人的我們自己。

這類蕩婦羞辱的語句,多半含有猥褻的成分,女人內心那股噁心感,會不會就是經年累月被言語猥褻後的創傷沈積?但我們相信家人不可能以任何形式「猥褻」自己,也無法徹底理解他人無來由的攻擊,所以將那股被猥褻的不舒服轉化,成了檢討自己的羞恥感?


Photo by Kira Ikonnikova on Unsplash

究竟是誰猥褻?是穿著短裙的女人,還是罵女兒腿張開是在想男人的母親?是情人眾多的女人,還是罵女兒「婊子」的父親?是濃妝豔抹的女人,還是在網路上用惡毒字眼罵根本不認識的女人的網民?有時候,覺得這個世界簡直本末倒置到可怕。

長大有一部分,就是學會忘掉成長過程中,不小心學起來的「壞東西」。習得復忘掉。像這樣全民彼此監督、擔心受到非議、只好修剪自我、膽戰心驚過活的日子,實在是太傷神了。如吳曉樂所說,真想回到小時候的狀態,那時候和其他女孩們玩在一起,什麼都不想,只是專心在眼前的遊戲上,玩得意猶未盡,只希望明天後天還有以後的每天,都能繼續跟她們玩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