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自己,是個人議題,也是政治議題。吳曉樂寫,很多人問過,為什麼關於女性的文字,不問新舊,老反覆出現三個字:愛自己。難道女人真的如此不經事,連最基礎的自己都愛不好嗎?是的。實情是,相較於愛,我們更常練習的情緒是厭惡。去問每一個女生,妳有多討厭自己,她們會交給妳一首長恨歌。

很多人問過,為什麼關於女性的文字,不問新舊,老反覆出現三個字:愛自己。難道女人真的如此不經事,連最基礎的自己都愛不好嗎?是的。實情是,相較於愛,我們對於這身分,更常練習的情緒是厭惡。去問每一個女生,妳有多討厭自己,她們會交給妳一整首長恨歌。女人們都很清楚自己五官外貌個性的瑕疵。那是她們一路走來,旁人怕她們「搞不清楚狀況」,好意提醒她的成果。女人們得在很久以後,才能站在鏡子面前而不急著遮掩;不在四下無人時,祈禱換成另一張臉、另一副更窈窕的身軀;不再歆羨別的女人那看似更圓滿的婚家。愛自己,若聽來太深又太淺,不如抽換成另一套說詞,不應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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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常誤解一件事:僅僅男性特別喜歡折抑女性。絕非如此,打自很小的年紀,我時時見聞,那些坐成一圓桌的女人,如何將一位不在場的女性給說得低進塵埃裡。幾乎每個女生都接受了一套完整且順序儼然的厭女練習。那些教條如同空氣一般,隨著我們的呼吸而深刻地繞行於我們體內,如雙股螺旋般反覆纏捲。女孩們是如此嫻熟於裁切自己,好兌取社會的認同,把自己修得亂七八糟還不夠,也把別的女孩給剪得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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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跟朋友出遊,夜時齊聚一房。真心話大冒險,說出你的夢魘,輸家猶疑幾秒,輕輕張嘴,青春期,她不過是歪斜倒坐沙發上,母親走進客廳,見狀,問她,妳腿這麼開,是想要男人了嗎?朋友續道,很多年了,她抱著這句話在度日子,到了任何場所,坐下第一件事:留心自己雙腿是否足夠併攏。說到一半,朋友哭了,這果然是她的夢魘,禁不起複習,也受不得回憶。她覺得這句話真惡毒,比什麼都猥褻。母親會這樣子說她的哥哥嗎?絕對不會。朋友的淚水一顆接一顆滾落,頃刻間所有人也憂愁了,說好不玩了,睡覺吧。

真實生活裡,很多遊戲由不得妳。討厭比自己胖的女生,更討厭比自己瘦的女生。棄煩比自己保守的女生,更棄煩比自己解放的女生。怪醜女,更怪比自己漂亮的。鄙視始終單身的人,更鄙視交了一串男朋友的人。男人的出場是理所當然,女人的受邀得感謝好運氣。男孩洶湧的情感表達是果敢,女孩的大笑與淚是神經兮兮。男人的心機是運籌帷幄,女人的運籌帷幄都是心機好重。

我承認,以上思維我都信過。羨慕比我纖細的女朋友們,看著她們裙襬翻動時,露出鉛筆一樣修長的腿而如有芒刺扎心;我也曾對於那些我見猶憐的臉譜,升起過不道德的情緒,希望整成那樣的臉,若不能,就賤斥她們,挑剔她們眼距過寬,鼻梁太歪,笑起來滿嘴牙亂。或者說她抽菸吧,說她整形如何,她是不是昨夜挽著這個人的手臂出席,明天清晨轉身又入了誰的房間溫存。我們都參與這樣一個遊戲,找出壞女孩,秘密地,充滿純淨惡意地,大風吹,吹什麼?吹那些會故意穿很短的裙子露出一截皎白大腿的人。吹那些塗著豔色口紅的人。吹那些會用寂寞的聲音跟寂寞的男人談心的人。更吹那些隨隨便便把男人圈成一桌乾哥哥的人。我們熱中於找出生活圈裡的婊子,好證實自己不是,以為這樣的輸誠可以得到愛吧,偶爾或許有,但多數時候我們一無所獲。社會將女人分而治之。久而久之我們也誤信,如果自己跟其他女孩同時落於深水,欲想多吸一口氣,就得先把對方給壓進池水,好憑藉其低而亭亭挺舉,換來幾平方公分的新鮮空氣。沒有她的沉淪,何來妳的青蓮。沒有她的不安於室,哪來妳的宜室宜家。(延伸閱讀:女人迷書房|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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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登出這遊戲的呢?

年紀有之。歷練有之。疲倦有之。是的,著實累且痛苦。當我置身風吹獵獵,目睹那些被點選的女孩狼狽地奔亡,只為了找到一張椅子坐下,我並不因自己有立身之處而心存僥倖,相反地,唇亡齒寒的傷楚幽幽地滲進我的心房,我猜得到,椅子遲早會少一張的,屆時人們將編想一個理由,再目睹我狼狽地奔亡。遲早有一天,風把我吹至無處可去。我曾見識過,有些女孩何患無辭地被指成悖德者,只因她們愛上誰,或因她們並沒有愛上誰。我失去了對遊戲的忠誠,亦步亦趨地漂流至場外。高三那年,歷史老師將易卜生《玩偶之家》的情節講解得好仔細,娜拉明白自己之所以被愛並不是因為她是娜拉,而是因為她都聽丈夫的話,娜拉不肯再做個服膺父親丈夫的玩偶,於是出走,「我再也不認為大部分人說的或書上寫的是對的了,我得自己思考然後去瞭解。」娜拉是我們的貞德。

不過,最真切的理由是,我也想去愛吧,物傷其類地去愛。找出壞女孩的遊戲,讓我們在女性朋友的面前,既親密卻也像是個和藹可親的警總。我受夠了這種彼此監視、和藹提醒如何成為更賢德的女人的摩擦,時常把我的心摩滾出血沫。朋友的母親無法心無旁騖地愛她,見到女兒大腿敞開,即感應到自己有把女兒矯正成好女孩的責任。我也時時因著自己無法真心誠意地愛著每一位經過我生命的女孩而感到迷惘、困惑。我明明記得在遊戲開始以前,我還年幼而她們亦復如是,那時我們並不在乎彼此的身體是否夠乖巧或足夠引起男人的欲望,我們膩在一塊時只想著,我想跟妳好。我真的很想今天明天後天都見到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