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蹩手蹩腳換上新內衣,阿姨敲門說要進來幫我看看。我來不及說不,她便大大方方走到我身後,一邊替我調整內衣,一邊看著我原來無鋼圈內衣數落一陣,「妹妹,妳該學穿鋼圈內衣了。」她不可思議的說著,彷彿我的落後僅存最後一絲希望。

我很晚很晚才開始學會穿內衣。

事實上,一直到今天為止,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懂得穿內衣。由於母親不在身邊,阿婆並不在意我的穿著,加上晚發育,高一的我還穿著市場買的白色綿背心,背心隔著我的胸與外衣,形成一種隱蔽感。儘管我的身體變化不多,卻透過內衣,明白自己與這個世界有了一層隔膜。這層隔膜並未隨著時間流逝而自然消失,反而透過內衣不斷提醒我它的存在。

第一次購買內衣是在市場旁的一間半開放式店家。我成長的小鎮以市場為中心向外延展,那間內衣店就在市場旁的街道上,左側是鐘錶行,右側為銀樓,錶行與銀樓均有門牆,偏偏內衣店像攤販一般,將所賣商品盡皆堆疊擺放在木製的展櫃上。其實,稱呼它內衣店也是不準確的,它不僅賣內衣,還包括衛生衣襪子汗衫等等。與現時連鎖內衣店繽紛色彩不同,它的色調幾乎盡是肉色。深淺不一的肉色,就像不同體積、身材的人攤在架上供人賞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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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我沿著小鎮最繁華的街道到火車站搭車,終點站在鄰城的女中,去時內衣店還未開,歸時暮色已深,我裝作不在意經過,眼神卻忍不住往那兒飄移。某日體育課,同學們在教室換衣,我發現大家胸上已是琳琅滿目的顏彩,我對內衣的渴求終於滿溢。

暮色渾沌,從早到晚看顧內衣店家的老頭家與頭家娘正在看電視,電視機被鐵桿架高,不占店內空間。我的腳步被電視聲掩蓋,正好讓我得以隨心翻揀陳列架上的內衣,然選擇十分有限,很快便選定其中一件,那是一件肉色的,表面有緞面光澤的無鋼圈內衣。我鼓起勇氣輕聲問:「我可以試穿這件內衣嗎?」頭家娘這才將頭轉向我,連忙說拍謝,挪動老邁的身體,留出空間讓我得以側身走入牆角的綠幕簾內。抽拉式綠幕簾看似遮蔽外頭的一切,自布幕連接處篩下的光影卻又提醒著我簾外世界的存在,斑駁黃綠顏色將我籠罩在一種無法自處的狀態中。我很快解開制服扣子,脫去白背心,將內衣上肩,雙手忙亂尋找背扣,好不容易對準扣合。頭家娘在簾外問做得麼?我大聲應可以可以,急忙換下內衣,再次將背心制服上身,拉開簾幕走出去。我其實不確定那件內衣尺寸是否合適,當頭家娘再次問我尺寸合不合時,我只是猛點頭,打開書包付了錢,急急將裝入紅白塑膠袋的內衣塞進書包,彷彿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深怕路人窺伺。

隔日早晨,我換上那套新內衣,皮膚靈敏察覺罩杯內虛空的部分,忍不住用手指戳啊戳,罩杯凹下復突起,我忍不住在鏡前笑出聲。套上制服,那虛空被遮蔽在白衣黑裙之中,內衣與我像是兩個湊合的戀人,看似把對方變成自己的一部分,終究不過是枉然。

其後,我陸續到那間老內衣店買下第二件、第三件內衣,我總是直接走到攤前拿件同尺寸款式的內衣而不試穿,付錢便離去。過大尺寸便如此伴隨我身度過尷尬青春。

有次放學途中,國中好友小魚問我要不要二手的內衣,「都還很新!」她將身體靠近我,加強語氣說道,我感覺到她凹凸有致的身體迎面而來的力道。小魚長得十分嬌小,發育卻出奇良好,胸大腰細,臉蛋嬌俏可愛,一直以來追求者眾。她說自己不大才C,只是放在嬌小身軀上顯得大一些。她說羨慕我胸小,跑步阻力相對小,穿衣服才好看,不像她連睡覺都得穿鋼圈內衣,否則難以入眠。我很難想像她的困擾,原來並不在意胸部大小的我,漸漸在不同說法裡知曉自己的落後。

小魚將內衣攤開在她的床前,說是遠房親戚送的,但她都穿不下。我極想自她無奈語氣裡逃脫,身體卻固定在原地,老老實實翻揀那些二手貼身衣物。它們的顏色都不花俏,我想像它們主人身體的模樣,將它們送出以後,原主人換上更大尺寸色彩更明艷的內衣,宣告自己某部分的成熟,嶄新內衣在她身上如蘋果即將成熟時的那一抹嫣紅。於是,剩下不成熟的肉塊便遺落在這張少女的床上,最後淪落我身。我以極悲憫心情接手那些被轉讓的舊內衣,當我憐惜著它們時,同時也感受到其他人可能以什麼眼光觀看我瘦癟不堪的身體。

真正領悟內衣的美麗,來自大姑姑的贈禮。大姑姑有三個兒子,卻沒有女兒,但她的心底是想要一個女兒的,期盼不存在的女兒能挽回岌岌可危的婚姻。大姑姑結婚時,大姑丈一貧如洗。婚後,大姑丈憑藉自己的努力,放下鑽研多年的古典吉他,拿起消毒機器,成立消毒公司,經濟日漸好轉,夫妻倆的情感卻每況愈下。大姑姑時常一人開著大姑丈送的小車來往精品名店,她送我的那件內衣便購自其中一間日系舶來品行。

那件內衣十分精緻,粉紅絲線交織成繁複的圖案,附上兩枚襯墊與鋼圈,如含苞待放的花蕊。我對它深深著迷,以為自己落後身體能夠憑藉它的遮掩追趕上領先的佼佼者。我洗過澡,擦乾身體,在水氣蒸騰浴室內換上粉紅嬌蕊。一道明眼可見的隙縫卻硬生生裂開它與我的距離,宣告我們的關係僅止於欣賞。我失望地將內衣收進衣櫃裡,初始還極不甘願拿出再試,時間一久,便有意無意將它遺忘。直到得知大姑姑離婚那天,才想起那件華美而不合適的內衣早是預兆。

自己到專櫃買內衣已是升大學那年暑假的事。就在我畢業的高中附近,一間日系百貨公司甫開幕,一樓外牆圓柱上張貼內衣特賣的公告,幾位白皮膚金頭髮模特兒身穿紅藍綠紫有肩帶無肩帶可拆式肩帶種種款式的內衣,搭配低腰內褲,裸露細腰豐胸,花枝招展引來路人目光,包括我。

我還是提不起勇氣獨自去買內衣,硬是拉著兩個年紀還小的妹妹陪我去。內衣專櫃設在手扶梯旁,我事前向同學打聽過,曾寶儀代言的那款 T-shirt 內衣舒適好穿,當時我還分辨不清專櫃名稱,只記得曾寶儀的臉。我牽著妹妹走進專櫃範圍,用手指輕輕碰觸其中一件粉嫩綠色。穿著套裝的專櫃小姐走來我身邊,以親切語氣問:妹妹,試穿看看啊。她的年紀與母親相仿,自稱起阿姨,拿起皮尺圈住我的胸部測量大小,迅速找來兩三件內衣,把我帶入試穿間,俐落且迅速。落地大鏡面像一隻大眼睛,眨呀眨呀望著我,除垂簾,還有一扇木門,空間密閉如此,我依然感受到陌生眼光的窺伺。我蹩手蹩腳換上新內衣,阿姨敲門說要進來幫我看看。我來不及說不,她便大大方方走到我身後,一邊替我調整內衣,一邊看著我原來無鋼圈內衣數落一陣,「妹妹,妳該學穿鋼圈內衣了。」她不可思議的說著,彷彿我的落後僅存最後一絲希望。

最後,在內衣阿姨的建議下,我買的不是曾寶儀代言的那件,而是一件附水袋的鋼圈內衣。襯墊內層是塑膠質地,包附著水,據說柔軟觸感如真人身體。內衣阿姨將我僅有的肉塞入內衣中,製造淺淺乳溝,告訴我穿內衣就該將這些肉那些肉塞進去。「很美吧。」她自顧自地說,我卻瞥見妹妹們一臉茫然。我幾乎很少再穿那件帶水的內衣,一方面胸部太壓迫,另一方面穿久水的重量壓在我無肉的肩上太沉。不過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我無法再穿出那天內衣阿姨在瞬間製造的效果。似真非真的幻景曇花一現,離開專櫃範圍,魔法驟然失效。

間隔很長一段時間,我才願意再次踏入內衣店,羞怯如我反覆提醒自己,我需要它。需要它遮掩人身所不能外露的,不可告人的身體私密與不為人知的過去。我能叫出名字的專櫃愈來愈多,從日系到歐美,還有台灣製。日系或台灣皆重集中托高,物大是美;歐美講究舒適性感,有時僅靠一層薄紗,乳頭呼之欲出。如孫悟空終究得習慣金鋼圈的束縛,我的身體逐漸適應鋼圈內衣。某日,我發現老內衣店不知何時轉租給精品服飾,胸上竟感到一絲緊迫。

當年陪我去專櫃買內衣的妹妹們,發育速度進展迅速,國小便開始穿內衣。異鄉求學之故,我不知道妹妹如何學習買內衣穿內衣。一次返家,偶然在家中換洗衣物裡發現一件紅通通的內衣,我從來不曾嘗試過的顏色,難以想像那豔麗的紅與妹妹的身體如何形成一體。在那些換洗衣物裡,我成為窺密者,發現妹妹外衣下的顏色、款式與大小,它們透露妹妹的轉變。

離家後,被視作私密的內衣褲也不再是祕密。女生宿舍裡公共洗衣區與曬衣場上,不時見到同學們的內裡風光。那麼多內衣聚集真是壯觀,與陳列在專櫃裡的不同,這些內衣有穿著的摺痕,像主人身體的一部分被暫時晾在此處。黑色內衣看似簡單,實則容易在淺色衣服內若隱若現;綁帶內衣露出頸肩,適合搭配無袖上衣;還有一些說不出什麼顏色的內衣,比藍綠一些,比紅紫一些,或者比白黃一些,即便是閨中密友也無法明辨對方內衣的款式,得靠掛在一旁的外衣猜測,原來如此,妳的裡面是這樣的顏色。

女生宿舍住久失卻警覺心,工作外宿仍然將內衣掛至公共曬衣場,一日竟遍尋不著一件剛買不久的新內衣,對於偷竊者懷著一股說不清是惡心或恐懼的厭惡,彷彿有人碰觸最私密的部位,以極奸巧手段竊奪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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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樣的我卻極喜歡窺看別人的內衣,許是覺得自己不會穿內衣,每見將內衣穿得好看的人,便極羨慕。我也暗自佩服不穿內衣的人,特別在台灣,能夠不顧忌他人的眼光,甚至迎戰他人的目光。我是怯懦的、被馴服的,更性感更美麗的內衣總讓我目眩神迷。甚至,我依循他人目光改變內衣風格,從可愛日系到歐美性感類型皆曾嘗試。

懷孕一事讓我再次改變內衣喜好。隨肚腹日漸突起,乳暈顏色加深,乳房漸次膨脹,原來內衣顯然太緊。在標榜舒適美觀的孕婦專賣店裡,櫥窗模特兒四肢纖細,唯肚腹微隆,怎麼看都不似現實中四肢水腫、頂著龐然巨肚的我。在店員推薦下,我重新換上無鋼圈的哺乳內衣,不同於平常內衣,哺乳內衣前方加扣,可剝除任一側餵奶,然粗肩帶全罩布料毫無美感可言。初始時不習慣,常遺忘自己是否有穿。

孩子出生後,哺乳內衣發揮效用,本以為自己恐懼袒露,但當孩子哭聲響起,我的身體便不假思索拿起包裹孩子的布巾,半遮半掩下於各種場合哺育,內衣於我的私密感漸被孩子的哭聲消去。

孩子的牙陸續長出,我因畏懼新牙囓咬的力道,不再哺乳。乳房連心,奶量驟降,如轉瞬消氣的氣球。哺乳內衣過大,從前內衣太小,得添購新內衣。

婚後移居的南方大城與我成長的北方小鎮不同,一切無大不歡,諸如大賣場、大餐廳、大馬路等,我棲居處所附近亦有一間複合式大賣場,位於大路交叉口,集合各種商家攤位、超市與家具店。不諳走逛的我不喜大型賣場,尤其賣場內燈火過度明亮,冷氣強勁卻少對流,走入其中常覺暈眩。然貪求距離較近之故,我決定在此購買內衣。我搭乘大型手扶梯下樓,手扶梯為方便顧客推送推車無設階梯,像一條大型輸送帶,人在其上亦為商品。手扶梯右側即內衣專櫃區,懷孕生子讓我幾乎遺忘身體原來模樣,不管專櫃與品牌,隨性走入靠近手扶梯的那間。望著眾多款式風格的內衣汪洋,一時不知從何挑起,只得向專櫃大姊求助。似曾相識的情景令我想起第一次到專櫃買內衣,專櫃大姊的年紀與當時那位阿姨差不多,彷彿改變的只有我。我走入鏡間,脫去衣服,看著自己的身體,盡量忽略那鬆垮的皮肉,將目光聚集在胸上。大姊拿來幾件五顏六色的內衣走入,我不像從前扭捏,脫了便試。懷孕年餘來習慣無鋼圈束縛,身體竟對鋼圈內衣產生排拒。

大姊將手指伸入內衣與我背脊的夾縫內,告訴我這個尺寸最適宜。我討價還價試圖再大一號以求舒適,她卻極力勸說內衣偏大失去包覆力,年齡再長胸部易外擴。好吧,我按照她的建議買下一件我以為太緊,但她認為適合的內衣離開。前幾日老覺得壓胸,偷偷解開排扣,而後不知是內衣過水漸鬆抑或身體習慣束縛,我又開始穿上鋼圈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