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充滿無可奈何。那日我們坐在階梯上問著自己:「我們真的知道如何拯救自己嗎?」

楊邦冷漠地說:「你每天起床,看到自己是一坨狗屎,困惑嗎?」

郭仲翰用舌頭舔著自己的牙齒,上面沾滿了鹹腥。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不知羞恥地哭泣起來,火光映照在他臉上,他知道楊邦看得清清楚楚,那羞恥感被火光引燃了,讓他渾身滾燙。

郭仲翰把手往背後掏去,摸向他別在腰上的水壺,現在是一個玻璃瓶子,郭仲翰拿起玻璃瓶子。

「我是一個卑鄙的人。」他說。

「對。你懂了。」楊邦說。

那個斷了手指的新生搖搖晃晃地走著,撞了楊邦一下,楊邦朝著新生的腦袋猛踹上去,新生斷裂的手掌直直杵在地上,一陣嘶啞的疼痛喊聲。而遠處被郭仲翰撕開臉龐的新生已經窩在一個牆根上,他背貼住檣,沒法睜開眼睛,從沾滿鮮血的指縫裡看著周圍,防備著一切。也就從這一刻開始,他們將體會到毀滅除了孤注一擲和放棄之外,還攜帶著龐然大物的恐懼,恐懼將撕心裂肺的笑聲擠壓得無影無蹤。火焰將熄之時,黑暗給荒原帶來了更加無邊無際的恐懼。

郭仲翰說:「我是一個卑鄙的人。」他扔起那個瓶子,用鐵鏟對準瓶子朝楊邦拍去,瓶子瞬間破裂,一整瓶的汽油和玻璃碴都飛向楊邦。接著郭仲翰朝楊邦扔去一個火機,然後扔掉鐵鏟。

郭仲翰說:「我是一個聖徒,媽的,我是一個卑鄙的人!我是一個聖徒!」

楊邦燃燒起來,火焰舔舐著他的全身,伴隨著疼痛的叫喊,他的四肢掙扎著,終於脫下衣服,但已無濟於事。

我最後看到郭仲翰,被劃破臉的新生從牆角站起來,撿起鐵鏟朝郭仲翰後腦勺拍去。

在我盯著天空的時間裡,我看到了霧的形狀,並且知道自己從未看到過色彩,對事物的顏色一無所知。我想著趙乃夫看到色彩的那一刻一定是心滿意足,他知道現在荒原大霧彌漫嗎?他知道我們發現了一副潰爛的盔甲,而又沒有回到洞穴嗎?那個逃往小鎮嫖娼的罪人。

李寧手裡沒有任何東西,他坐在食堂門口的台階上,看著幾百人的混亂,抽著菸,他臉上鋼釘般的鬍子已經扭曲,好像被高溫燙過一樣朝不同方向傾斜。

「你要死了。」劉慶慶對李寧喊著,他扔掉手裡的傢伙就衝過去。李寧還沒反應過來,手上還拿著半支菸。

劉慶慶掐著李寧的脖子,他肥胖的手透著紫色。

「你的豬皮呢?我要殺了你。」劉慶慶哭泣著,像一頭熊,肢體緊繃著。

我記得在洞穴裡,劉慶慶對著只有微弱燭光的黑暗說:「我恨死我爸了。」他睜著眼睛,恍惚地注視著燭光,如同從來看不到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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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慶掐住李寧脖子的時候,李寧努力掙扎著,他控制著自己的手,讓菸頭伸向劉慶慶的手腕,菸頭往劉慶慶的皮肉裡直直刺進去,劉慶慶可以聞到燒焦的氣息和爆炸般的疼痛,但他掐著李寧脖子的手絲毫沒有鬆懈。直至菸頭熄滅,李寧翻轉身,兩人從樓梯上直直滾下來。

「我爸將我吊起來打,我什麼都答應他,什麼都聽他的。我不會成長的。」劉慶慶在黑暗中吐著氣說。

霧氣沖淡了血腥味,那些來自遠處的歇斯底里的笑聲,隨著風稀釋到這個荒原的每一寸,在四個通向無邊的方向裡,我感覺到大地在這區域中已經斷裂出懸崖,有一條連接起來的深淵形成了。所有嘶喊並狂笑的人們紛紛衝向那條幽暗的裂縫。所有新鮮的傷口,敗壞,破裂,都朝著裂縫狂奔而去,而舊的火焰完全熄滅。

我對著一個看著自己大腿翻裂開十公分傷口的人,已經分不清他是老廣院還是新生,我說:「你在做什麼?」

「不知道。」他說。

「你知道什麼?」

他無助地看著我,眼神裡是困頓和麻木。他說:「我知道你要死了。」他在朝我砸下鐵棍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的胳膊已經被打斷。

我見到丁煒陽的最後一面,看到幾個人從他身上把盔甲扯下來,那青銅的金屬片劃扯著丁煒陽的身體。他們把搶來的盔甲穿在身上,對著夜空大喊:「我不一樣了!」

丁煒陽身上的盔甲已經被剝得差不多了。本來是外面浸染著紅色的盔甲,此刻已經從裡向外淌著汩汩血流。丁煒陽應該不知道是哪受了傷。他看到我時,居然認出了我,那是浸透著無限悲傷的陰翳眼睛,再也沒有東西可以遮掩他濃黑的眉毛。

之後我拿起洋鎬朝坑洞走去,但膝蓋受傷,肩膀也被一人打得脫臼,我精疲力竭。

人們將受傷的人分散著抬往荒原各處,西門大官人可以獨自背一個。當我路過食堂的時候,已經背過數十個人的西門大官人疲憊地走上食堂的階梯。然後我聽到背後沉重的落地聲,我沒有轉身,不停朝前走著,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不敢回頭望。

到了後半夜,空氣灰茫,已經什麼也看不到,霧氣滲透絲絲冰冷,脫臼的肩膀毫無知覺。我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著,依據著不確定的方向感,最終來到洞裡。

我點燃了蠟燭,看著身上的傷口。不知道為什麼,我慶幸自己還活著,我的困惑也沒有了,除了活著本身我終於什麼都不再考慮了。

大約過了十分鐘,角落裡,那個跳舞的女人站了起來。她的嘴唇很美,猶如掛著冰晶,讓人生怕燭光會融化了她的嘴唇。

「跳舞吧。」我說。

她擦著眼睛,搖搖頭。

離開

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走出過那個洞穴。

白天的時候,那個跳舞的女人會從別處給我帶來食物。我不知道學校是否還存在。

每一天,我都盡量不去想任何事,一邊挖掘著黃金,一邊愛慕著這個女人。她經常給我講《聖經》上所說,像我這種人身上是充滿罪惡的,我需要為了不墜地獄而改變和祈禱。她頭頭是道地講述時,我只是在一旁觀察著她,我覺得她講述的所有關於罪與罰的事情也都跟她一樣變得十分美好。有一天我對她說:「跟我一起挖黃金。」她點點頭。

然後她跟我來到洞的最深處,她拿著血跡都洗刷乾淨的鐵鏟,站在燭光裡,上唇如一塊皓石,她噗哧笑了,說:「這太不對了,我不能相信。」

而丁煒陽、郭仲翰,以及劉慶慶,再也沒有回來過。自從那個關於土丘與烏雞的夢之後,我再也沒有如此平靜過。

挖坑的工作全部落在我一個人身上。跳舞的女人後來在鋼絲床上掛了一個小十字架,她說,當你痛苦和不安的時候,就對它訴說,就會好的。我說:「那在此之前,這個十字架在哪裡呢?」她回答不了。

大約一週以後,她就走了,沒有回來過。

她走之後,我饑餓地走出坑洞,校園裡寂靜無聲,我直接往北走去了村子,吃完飯就回來。除了尋找黃金外我對一切事都沒有興趣,每天清晨我都覺得更靠近了,這種感覺清晰無比,就像看到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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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趙乃夫出現在洞口。他拎著一袋子香蕉。我們坐在洞口外的石階上吃香蕉。

我說:「你現在做什麼?」

趙乃夫說:「我現在做皮條客。」

「那個女孩呢?」

「她跟我一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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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乃夫抬眼向校園裡望去。他擔憂地說:「你怎麼辦?」

我說:「你怎麼辦?」

「我很好。」趙乃夫嚼著香蕉,讓我想到了劉慶慶。他掐著李寧腫脹的手已經遠去。

我說:「我下了一個決定,我不打算把黃金分給任何人了,因為你們都不知道什麼可以拯救自己。」

趙乃夫笑笑,說:「你自己留著就好。沒有人需要黃金。」

趙乃夫從地上站起來,對我說:「你如果活不下去了,可以去鎮子裡找我,我現在還不錯。」

我說:「你是叛徒,我不會找你。」

趙乃夫的狗皮襖子看起來顏色非常舊,但是沒有壞,他還穿著。那時我穿著從北邊村子裡買來的衣服,長期的洞穴生活讓我看起來極其蒼白,鬍鬚密布。

我維持著只在洞穴和村子之間有很長時間,後來就適應了。適應比什麼都可怕。高速公路將我的生活砍成兩半,每一天從高速公路上走去村子,都讓我覺得跟周遭還存在著聯繫。我沒有去鎮子上找過趙乃夫,我對他一點也不關心,他是所有人的叛徒,他自己就是個背棄他人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