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就具有天生母性?透過《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影集中〈必須過動〉一集,探討母性是種無私還是自私的表現?

公視《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中〈必須過動〉(後簡稱:必)的編劇夏康真,在受訪時表示想藉本劇討論「母性,她是自私的?還是母性一定都要是無私的?」[5]。但在回應之前,也許更要先從「到底母性是自然的,還是後天的?」開始。本文將以精神分析的角度,並透過〈必〉所啟示的,來回應這個既兩難,又被期許某種理想答案的問題。

自然或後天,母性都是一種瘋狂?

就古典精神分析而言,母親構成女性的理想未來,所以母性是後天的。正如 Freud 那著名的「伊底帕斯情結」(Oedipal complex)觀點:小女孩未能從父親身上得到嬰兒的失落感,能夠在生孩子(尤指兒子)身上得到全然滿足的補償,並成功堵住她的「陰莖忌羨」(penis envy)劣缺口。此後,成為母親的她「愛撫她的嬰兒、抱在懷裡搖、親吻他,完全把他當成完整性對象的替身」[2],可以說,母-嬰關係其實是慾望的一種變奏,她在母性中重新獲得那失落的渴望。這難怪有些分析師認為這是一種自戀的瘋狂[1]。

別的觀點則主張,母性是在母-嬰關係中本能一般的功能,所以是自然的。那就是 Winnicott 馳名的「原初母性專注」(primary maternal preoccupation)觀點:至少在嬰兒出生後的幾週內,母親無需被教導,就能認同與感受他的一切,對他的需要作出的高度適應與調頻,懂得這個哭聲到底是餓了、拉了、還是哪裡痛了。這種母性功能使她短暫失去自我般的完全奉獻,成為嬰兒早期生命不可或缺的氧氣[4]。此後,她又需要根據嬰兒的情緒發展階段來調整狀態,漸漸做回她自己。這種母性,可謂是一種平凡的瘋狂[1]。

然而,請容許我先破題,Winnicott 式的母性即使跟 Freud 筆下的差異甚多,但其實也是後天的。正如一位筆者敬重的老師說過:要是一位母親能夠自然地做到「原初母性專注」,那代表曾經在她的早期生命裡,也有一位母親這樣奉獻過給她。為此,母性的確是「學習」而來的,卻發生在我們擁有語言、甚至能夠記得它是怎樣以前。

下文透過〈必〉和一些臨床片簡來思考,自私或無私在母性中如何表現。又或者,有沒有第三種答案?


圖片|〈必須過動〉劇照

成為母親以前的女人:對孩子原始的恨!

讓我們記得〈必〉是設定在一個「孤雌生殖」的背景:成為母親不再需要父親,只需靠著基因與生育技術,便達到物種保存的目的。在這背景下,小孩可以在基因上完全與母親無關,讓每個人都在某種意義上,切斷了和自己母親的「祖-母-孩」傳承,僅留下「母-孩」的關係綁定。但無論如何,楊鵑在成為母親以前,她首先是一個女人──女人是帶著各種慾望而懷孕──她的慾望可能是針對小孩、孩子的未來、她自己的過去與未來⋯⋯

如同在傳統的社會結構裡,許多女人婚後的職業,的確像劇中的政府般只容許女人「成為母親」。在諮商中,我遇到一位婚後當全職媽媽的女士,她將孩子的成就等同自己的成就,學不好的就罵、追不上就趕,最終讓她自己也出現情緒問題而前來治療。劇中的楊鵑更甚,由於她所慾望的將來與孩子的成就劃上等號,如同那個脫不下的勳章,她跟若娃的生命被綁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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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nicott 曾說,母親對孩子有種原始的恨意:因為這小孩殘酷無情地使喚她,她還得當個無怨無悔的免費奴工;因為她必須愛他的一切,包括所有吐出的奶和亂拉的屎;因為他把家裡翻轉搗亂,她還得收拾乾淨⋯⋯重要的是,她恨他,因為要是她少給他一份愛,未來她就要付出一生作代價[1]。而事實上,許多母親在「原初母性專注」以後,是能夠意識到這份恨意的。正如那位媽媽個案,在治療一段日子以後,也漸漸把母職與作為女性的需要分開,說出「孩子睡了,就是我自己的下班時間了!」一類的話。

可惜的是,一些母親無法從「原初母性專注」中淡出,即她們的認同與慾望,跟小孩一直保持某種等同,反常(perverse)的等同。正如楊鵑恨若娃,但為達成慾望又必須透過孩子,使得她不得不表現出在片頭的演講或片尾的書中所宣稱的「愛」的母性,並把自己也欺騙了。換言之,由於她從未意識到自己對孩子的原始恨意,所以愛也變得虛偽而不真實:把恨偽裝成愛[3]。所以當若娃說「我只是想要自己是原來的樣子,我不能就只做我自己嗎?」時,就讓把愛掛在嘴邊的她暴怒了。

在潛意識中,我們總是渴求愛的保證

一般的母親把孩子視為無可取締的重要,即使再威權式的教養控制,也不會將孩子視作可替換的物。然而,楊鵑的拉鋸正在於:若娃是可以被隨意更換且不感到罪疚,還是因放棄一個獨一無二的若娃而感到罪疚。而由於她跟若娃的生命被綁定、被等同,所以她恨若娃而要「精進」她,同時也因為愛若娃而要「銷毀」她──然而這態度是分裂的、共存卻不矛盾──既自私,又無私。

有些孩子自小沒有得到父母的愛,則潛意識地渴望在未來自己跟孩子的關係中,重新得到補償。那可以理解,為何楊鵑迴避了若娃那句「妳愛我嗎?」,卻反問「妳愛我嗎?」,因為她是以孩子對她愛的保證,讓自己再次重生;正如她說「每一個胚胎的誕生,都是母親的一次重生」,以回歸她被母親所愛的空缺之中。

飾演楊鵑的葉全真說過「你對她的期望有多深,其實你的心可能就會有多痛,而當你覺得,你要放掉這個期望的時候,其實你那些掙扎比女兒的痛苦一萬倍」[6],由此猜想:讓她,讓一位母親無比痛苦的,不只是自身與慾望的關係,誠如 Winnicott 可能會說的,總是潛意識中與母親的原初慾望──她曾否在你還不記得時就全心奉獻過的──關係。


圖|〈必須過動〉劇照

超越自私與無私的母性

讓我們回到「母性是甚麼?」的問題上。〈必〉以極端的孤雌生殖背景,帶出了有別於一般女性主義的批判──社會把母親「對立」於女人,從而將女性消音──反之,它把女人「等同」於母親,僅把女人套上母親的皮膚,從而偷偷地把母性替換及消音,把女人的慾望偽裝成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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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何不把「母性」寫作「母親/母性的慾望」,彷彿母性不是一種慾望?記得在 Winnicott 的「原初母性專注」中,母親認同了小孩,彷彿自己成為了小孩,才得以感受和瞭解他的需要。為此,也可以表達作:女人是抱著自己的慾望去懷孕,母親是(暫時)去除自己的慾望才成就母性的。由此,母親亦重新誕生,讓她同時成為了母親和孩子。

那麼,我們現在已無需偏執於 Freud 那種自戀-自私,或 Winnicott 那種平凡-無私的兩極,倒不如去承認:「母性是後天的。在其中,母親這女人以(暫時)去除自己慾望的方式來慾望,和以相反的方式重演,那個在潛意識中已失落的、卻又決定著她的母性功能之原初母-嬰關係」,並以此來回應編劇夏康真亦無法解答的「母性,她到底是自私或無私?」的問題。

在鐘擺的兩極──有意識與無意識的原始恨意,或無私的母親與自私的女人──或許會在楊鵑的經典對白:「自己幸福,才能給孩子幸福。沒錯!愛自己!」中再度相遇,成為在每一個女人身上獨特的母性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