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閱讀女作家系列,專訪作家吳曉樂,從《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到《上流兒童》,她的書內刻畫階級也描寫人性,要你從不同面向,思考人之於家庭與名利的意義。

每個城市都有一條補習街,那樣的街道裡總透著一股無聲的張力,在各色制服和那些貼不盡的升學榜單、說不清的家庭故事裡欲說還休。初讀《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時,就像是走進了那樣一條街,記憶中的我們輪流穿上鮮綠或是芥黃、蒼白的制服,也輪流被青春殘酷的唱名與邀請入座。

從吳曉樂第一本小說到甫出版的《上流兒童》,時間從青春洄溯到童年,她也把文字現場拉得更遠、更有鏡頭感。回顧第一本《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帶給她的,從影集上映到近期成了日本 Netflix 人氣劇集第一名。「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不再只是一本書名,更成了一股造句風潮、一種即使沒看書也能喊話的口號。她也坦言,許多家長看到書名可能都會先發飆,「因為這是一句具有非常強烈口號感的書名,我也因此深刻的體會到了,什麼叫『我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孩子』,因為我的書也有了自己的生命與歷程。」吳曉樂自認是一個不太喜歡「出面」的人,但因為這本書,她卻走到了太多地方。

從書被買下版權後,「我跟它的關係,就像是一個不太想理會孩子的媽媽,於是這孩子跑去做了很多大事,想以此召喚媽媽。」吳曉樂以看待孩子的方式,看待自己的第一本書,「因為它始終是我的孩子啊,所以我最後還是跟著它去了很多地方。」於是我們得以看見她站在鏡頭前、坐在講台前,雖然面容有時背光、有時單向,但說的字句卻都鏗鏘、都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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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大家拿我的書,去罵自己的媽媽

吳曉樂出版了第二本書後,有部分的開心來自人生簡歷中至少不會被標記上「一本書作家」這樣的名號。這正是她的幽默感,自嘲而帶有一些危險,歡騰如嘉年華般,卻仍帶著一根根剔透的刺。她的創作也是如此,即使都唱名了你的孩子可能不是你的孩子,但她要書寫的仍不是對立與劃分,藉由紀伯倫那首經典的散文詩,她只是想要告訴我們孩子不真正「屬於」父母。

在明日之子抵達明日之前、成熟之前,在孩子成為「我們」之前,我們該如何保管他們的方式。但這根「所有權」的刺,確實也刺進了許多人心中。她坦承,有些還沒看過書的母親,直面問她:「所以是不是我生完小孩就得滾了?」她搖頭,「我從沒有要父母離開孩子的生命,我的文字不是要說你並不擁有你的小孩,而是擁有的方式應該是不一樣的,因為他不是寵物或是包包那樣的存在。」

有時候,語言的雙關與柔韌是很好的工具,吳曉樂在她的書名中一直都藏著這樣的遊戲感。以《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為例,她認為「正確的解讀法是,第一個『你的』跟第二個『你的』,是不一樣的意思。先是表達關係,才是表達從屬,而關係跟從屬本就不平等。很多人沒有讀到這個意思,才會來問我,那麼孩子是誰的?如果將它換成別的關係,像是你的朋友、你的男友,也許會更容易理解。」吳老師緩緩答題,解出了你的孩子為什麼又不是你的孩子之謎,因為「他」同時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未來社會上的獨立個體。

而新作《上流兒童》也是如此,以兒童為名,但書裡的主角卻偏偏是那些身影清晰的大人們,大人們的欲望與期待、大人們的名聲與窒愛。吳曉樂從不只是單純的書寫親子關係,或是教育議題,她寫的一直是處理與面對缺憾的人生。就如同訪間,吳曉樂在一次閒聊間隙忽然正色說道:「我不想大家拿我的書,去罵自己的媽媽。」

若是你在閱讀她的文字中,看到了為人父母的不足,那她希望讀者思考的是更深層的故事。維基名人與無名小卒都是一樣的,人性讓我們追求著過去沒有得到過的事物,並且想將缺失補給未來的小孩。吳曉樂從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中,找尋共鳴,像是林蔚昀《我媽媽的寄生蟲》和美國作家伍綺詩的《無聲告白》,寫下的都是這樣的人性,父母為子女的美好人生投射了很多情境,「如果我是小孩想得到什麼」、「如果我童年怎樣會更快樂」等等。可惜,你之蜜糖,我之砒霜,最後到底完整了誰的童年、誰成為了兒童,吳曉樂笑稱,「這幾乎是破梗了《上流兒童》的書名。」她在小說裡頭遊戲,希望讀者去尋找,兒童在哪裡,誰又是真正的兒童?

吳曉樂很欣賞的社會學者藍佩嘉,曾寫下:「思及自己失落的童年,父母在養育孩子的同時,也經歷一個撫慰或療癒自己『內心小孩』的過程。」在吳曉樂的故事裡,許多父母都任性地再活了一次自己的童年,對此我們總有所批判。可現實人生中,我們無法避免自己也在找尋童年失落的東西。當我問起她,有沒有想過成為哪樣的母親時?她只簡單回答,「希望我能跟未來的小孩一邊相處,一邊去圓滿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把他視為讓我圓滿的原因。」(推薦閱讀:專訪張曼娟:能寫就寫,不能寫就閱讀,讓做到的人救贖你

沒有想要傷害兒女的父母,這是我在吳曉樂的書中讀見的,她的創作包含傷痛,卻不意在傷痛,或許就如她自己所說:「許多看似政治正確的父母,或他人眼中完美的父母,卻可能帶給自己的小孩許多不滿。親子關係就像 X+Y,即使你已得出答案,還是得先確定其中一個數字,才能知道另一個數字。」一方的面貌,往往取決於另一方,而這些都無涉對錯。

在上流的世界裡,你始終會覺得很窮

假如一個人只是希望幸福,這很容易達到,然而我們總是希望比別人幸福,這就是困難所在,因為我們總把別人想得過於幸福。

孟德斯鳩

這是在《上流兒童》書前,吳曉樂引用的一段話,為了這本以「上流社會」為主打的書,她進行了大量的田調,相比於歷史深厚的國家,如日本社會中存有著深入骨血中濃厚的「地域性格」、「階級意識」。她舉例,《東京女子圖鑑》裡最後一個大魔王的名言:「我們灣區出生的人,只會娶灣區出生的人」。在台灣的社會裡,她難以尋找到太多真正「世家」的身影,過往可能只在李昂、施淑青的小說或是電影《血觀音》裡,瞥見一二。

因此,她將書中的主角群設定在年收幾百萬至千萬的家庭中,這樣的上流家庭,總意欲更上流的生活,正如她所說「在上流的世界裡,你始終會覺得很窮。」也恰恰呼應了孟德斯鳩那殘忍寫實的幸福論。

從吳曉樂的故事與經歷中,我很難不去想到另一種上流的定義,那就是「名校」的標籤。在來自鄉下卻考進名校、體現了「教育促成社會流動」的小說主角陳勻嫻的人生中,她的世界觀,更是在觀世界,一個全新的世界。與其說名校也是一種上流,或更坦承的說,名校與上流經常是一種綁定。吳曉樂想起一份新聞報導,根據統計台大的學生最多來自於「大安區」,光大安區就比來自台中市或高雄市的學生還多。出身台中、畢業自台大的吳曉樂坦然面對這樣的落差,當有些同儕因為失戀到美國療情傷時,回望自己,卻只能在失戀時去一中街大喝一杯十九元的西瓜汁。

名校系統裡,有著更嚴重與現實的社會差距,但它是否也成為了一個保護傘、一道方便門?對我的提問,吳曉樂一貫直率,「我很難去否定這樣的背景,它當然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性,當你拿出了它,你有時候不用解釋太多。」

吳曉樂笑說名校就像隱形的制服,好比看見一個穿著機師制服的人,你大概就能知道他的年收入、學歷、語言能力等。它不用解釋,而很多人一生中不就是求這一張類似 VIP 卡的東西嗎?你遞出這張卡片,換取他人的無庸質疑。但她接著說起,「可是這樣的便利性,有時會使得一些人面孔模糊,一個自我介紹是台大政大的人,跟一個能舔到自己人中的學生,我可能更記得後者。」上流、名校、賢妻、慈母都成了她筆下的迷思與崇拜,是小說中寫的,也是人生裡真實存在的。與其說是歌頌宣揚,我想她意圖寫下的其實是這杜絕不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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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吳曉樂在大安區下午的陽光中,直視著我說道的:「我們無法杜絕這些,它會有,一定會有,就像考試永遠會有第一名,這些就是我們得面對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