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熱片《與神同行》影評!或許人生在世,我們都得走一趟地獄,與親密關係裡的自責與自身生命經歷和解。

跨年前慕名去看了票房很好的韓國電影《與神同行》,就如同多年前看同樣是車太鉉主演的《開心鬼上身》,又在電影院裡跟大家哭得像個小白痴一樣,因此決定再提筆寫一點我的想法。

!!以下會有大雷!!慎入慎入!!

《與神同行》改編自同名漫畫作品,故事從主角一開場就死掉的(?)的情節開始,金自鴻(車太鉉飾)是一名 30 多歲的消防員,在一次火場救援任務中抱著小女孩破窗而出,就不幸墜樓身亡,死後卻受到來自陰間的使者接待,三名使者告知自鴻獲得了「貴人」的殊榮,可以在地獄的七層審判中享有優勢,並希望以辯護人與保護者的角色陪同自鴻挑戰立即轉世的機會。

然而在觀眾崩潰大哭、思考我們對於母親有何虧欠時,險惡難渡的七次地獄、飛來飛去的辯護人,其實都具有榮格心理學說的「原型 Archetype」與「自性化 Individualation」的隱喻,讓我們在感動之餘,也能進一步思考內在心靈成長的議題,而《與神同行》提醒我們的內在主題,應該就是親子關係中「自責」與「原諒」的內在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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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地獄之行其實是一趟充滿危機的自性化之旅

在東方宗教觀念裡,人死後進入地獄或地府受到審判的思想深植人心,因此「做功德」這件事情才會如此重要,然而這樣的集八點換公仔「善惡有報」的觀念,也成為一般民眾最能理解的道德判斷。然而聚焦內在的心靈結構,電影中主角金自鴻死後通過初軍門、受到三位「使者」的指引,都與各種童話、神話的結構很類似:遇險、啟程、引領、進入新世界。地獄加上旅程並不能摻在一起做撒尿牛丸,而是「旅程」為地獄的意義添加了英雄之旅的啟示 (Stein, 2006 / 2012) ,就好像叛逆少女千尋一定要進入湯屋歷險而不可以回頭,也像魯蛇傑克必須爬上豌豆再下來砍斷豆莖,旅程的驚險程度雖然不能保證終點一定有寶藏,然而唯有朝著自己的內心跨出勇氣的那一步,我們才能從自我欺騙的鴕鳥狀態,看見鴕鳥本身有多可笑。

地獄、陰間常常是世界各地各族群文化用來面對死亡焦慮的方式,然而在深層心靈的意義中,地獄帶有罪惡、陰暗、潛意識深處等不同的象徵意涵,而以「陰森地府風情附贈油鍋泡湯券地獄N日遊」為英雄之旅,最有名的莫過於義大利詩人但丁的《神曲》,但丁以第一人稱的角度,在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帶領下走過象徵罪惡的地獄、象徵贖罪的煉獄,最後由青梅竹馬的碧翠絲接引上升至天堂,故事的結構基本上跟我們今天要談的《與神同行》一毛一樣。


波提切利描繪《神曲》中的地獄

榮格本人在他的著作《紅書》裡以自己的幻覺與夢境,用近乎「天書」一般難懂的語言,說明他認為的心靈的樣子,以及接觸自己內在的途徑,對於「地獄」的真意,榮格這樣形容:

你認為地獄的本質是什麼?

地獄就是深處找上了你,帶著你已經不再是或尚未有能力成為的一切。

地獄是你已經不再能做到以前能做到的。

地獄是你必須去思考與感受,去做你不想要的一切。

地獄是知道你必須做的也是你的渴望,你要為此負責。

地獄是你知道你為自己嚴肅計畫的一切都是可笑的,一切精緻的也是粗糙的,一切好的也是壞的,一切高的也是低的,一切愉悅的也是可恥的。(Jung, 2009/2016, p.151)

先跟覺得看完天書頭很痛的讀者抱歉,我用我目前的程度去理解,榮格對於地獄的想法就是:「面對你的心魔,儘管那很可怕」。

我們是活生生的人類,我們的心中一定有陰暗面、有慾望、有傷痛、有那些我們想忘記的回憶(例如我的論文還沒寫完),但是時時刻刻都想著這些陰暗面的人大概沒辦法在這個世界生存,因此人們有將討厭的東西藏起來、藏到潛意識心靈的本能,但這樣的本能也可能帶來副作用,那就是讓我們徹底忘記或不再相信自己內在有這些心魔,因此這些心魔可能就會常常用「媽佛版」的方式在我們的心靈中作祟。

因此「走進地獄」除了代表你已經「死了」這一種可能之外,也代表著走進我們那陰暗潮濕、年久失修,甚至藏汙納垢、連自己看了都會嚇到吃手手的內在心靈。回到《與神同行》的故事中,地獄裡七位閻羅其實就代表了七種道德標準,這些道德標準雖然是勸人向善,但放到內在心靈意涵上,嚴厲異常、不通人情的閻羅審判,其實也是自己面對自己內心時,能否接納自己內在也有陰暗面的考驗。(延伸閱讀:《米絲肉雞:『與神同行』為什麼閻王們如此雞歪?》

(相信願意看到這一段的讀者,都已經在電影院哭完才來,否則我會建議你先不要往下讀,以免被我爆雷 XDD)

2. 電影勾起我們心中的母親情結

我也是在電影院裡拿衣服擤鼻涕的芸芸眾生之一,我認為這一部片之所以能打動大家,一部分除了聲光效果與劇情安排之外,那是因為我們大多數人心中都有一個慈母跟不孝子的「母親情結 (complex) 」。

心理動力取向的治療學派注重潛意識中「情結」對於人類心靈的影響,而佛洛伊德說「戀母情結」,榮格卻認為我們對於母親所產生的情結並不只「愛慾」一種,強勢、控制的母親可能讓孩子變得唯唯諾諾的媽寶,依賴女性或長輩就是他的母親情結;冷漠、情緒化的母親可能會養出過度敏感且帶刺的小孩,將這些對於母親的感受投射到人際與感情上,就是我們的「母親情結」。

延伸閱讀:長不大的男人,把每個人都愛成「母親」

這些情結不但會影響我們與人相處與日常處事,也會對於我們看到類似情境時,引發很類似的情緒感受。故事中金自鴻面對媽媽可能死掉的焦慮、用拼命賺錢來負擔母親醫藥費、希望用童年對於食物(鍋巴)的記憶重新與母親和解,有的觀眾可能聯想到過世的媽媽、有的人可能想起自己的表現不被母親所認同、有人可能亟欲離家並擺脫媽媽的掌控。

表面上,我們哭的是金自鴻、秀鴻兄弟對媽媽的虧欠,但我們哭的也是我們好想要自己的媽媽可以愛我們愛的那麼純粹、那麼無私、那麼有戲劇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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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審判不是來自外在,而是內在是否願意原諒自己

電影故事中七項審判,我在前面提到那是一種面對自己陰暗面與心魔的契機,然而大方向如此,對每個人而言細節與意義卻又不盡相同,對金自鴻來說,第一試煉中回顧自己無法在火場中救出隊員夥伴,可以說要面對的是自己心中的「愧疚」;第二關卡中他在楚江大王面前說自己拼命工作只是為了「賺錢」,然而賺的錢都拿回家裡,其實心中真正在意的是「虧欠」;在小孩模樣的閻羅大王面前,善意的謊言希望的是母親能安安心心地過日子;第六與第七關「累進執行」的其實是合併心中議題,暴打弟弟、試圖殺死媽媽,其實都是出於善意的殘忍,這樣的「殘忍」行徑,於是在心中留下了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罪的心魔。

因此一路上雖然說的都是「審判」,但其實每一卷卷宗上面的質疑,其實都是自己內心在跟自己說:「看吧!你果然就是這麼的殘忍與邪惡,只有你自己知道,救小貓的暖心不過是遮掩醜陋的自己的障眼法罷了!」在這樣的「自責」之下往往會有非常不舒服的感覺,但與其面對自己內心的不堪,還不如把心力投注在無止盡的忙碌中,或者用一些小確幸來滿足自己、分散注意力。

延伸閱讀:【情緒販賣部】放手才有溫柔,不再用自責壓迫自己

直到「死了」這個象徵隱喻出現,或許現實生活中金自鴻遭遇到的是其他的挫折,然而挫折與困境,往往是逼迫我們去面對自己內在心靈的導火線。而「業鏡」映照出最真實的內在,其實象徵著我們能欺騙別人,卻無法欺騙自己。在一關一關的審判之中,我們跟自己內在的愧疚、虧欠、殘忍以及對媽媽的複雜感受一一面對面,不論是找到自己能夠接受的解釋方法,或者好好的和解,唯有在七次審判中慢慢地學會跟自己說:

沒關係,這就是真實的自己,醜陋的、殘酷的、做錯事的,都是自己的一部分。而媽媽與弟弟也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人生功課,我可以不必再用虧欠、弭補的循環,來消除我自己的罪惡感,不必討好媽媽,我也可以好好地愛我的媽媽,和我自己⋯⋯

唯有如此,通往「轉世」(重新做人)的道路才會打開,我們才能跟過去留下的傷口告別、跟陪伴著我們的神(其實是內在的生存反應)告別、跟我們心中和父母手足的互動經驗告別,告別但同時也帶走一部份回憶,真正成為一個更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