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書迷人來稿,來得浮躁卻走得極其靜謐的《八月》,致敬父輩那世代,在時代變遷下的哀愁與辛勞,誰不是被生活推著往前,在挫折裡懷揣理想。


《八月》劇照

文|三木水

電影院很小,零零落落的上位之後,就感覺再也起不了身了。

「換黃豆、綠豆、小米子、雪花粉、棒子麵。」老漢操著一口陝北腔,騎著三輪車,晃遊進老舊的集體宿舍。

那年,張小雷 12 歲。

榮獲第五十三屆金馬獎最佳影片的《八月》由導演張大磊的執導,在狹小安靜的黑暗中拉開了序幕。

12 歲,謎樣的年紀,我已想不起來屬於 12 歲的夏天自己究竟做了什麼,發生過什麼,或者只是經過了什麼。一切的一切都是硬朗的陌生的,恍若遠離的歲月又被撥雲見日的影像拉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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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正值小雷中考過後,很多事對他來說都很新鮮,比如躲在窗戶背後偷看對門的鄰家姊姊,比如撞見三哥在他常玩耍的大樹下欺負同學,比如姥姥臥病在床,比如找電影院門口的胖大嬸就可以看免費的電影。小雷的暑假充斥著撞球桌、作業與雙節棍。像八月的蟬,是噪的。

「人,不能低下高貴的頭顱。」1994 年,受到國家政策對部分國營企業要求現代化改革的影響,小雷的爸爸下崗了,離開內蒙古製片大廠,轉而成為名副其實「搞藝術」的人,成日無所事事的小雷繼而感覺到生活有些不同了。爸爸的頭抵在了他的頭上,爸爸笑著說,他就笑著聽,有時這樣的話還沒講完便被媽媽給搶了去。八月的尾聲近了,為求生計與讓小雷如願考上第一志願,小雷的爸爸離開了家裡,遠赴荒涼的草原從一名剪輯師轉業成為場工。

究竟是不是低下了高貴的頭顱,導演只在全片放映完後輕輕地打了一行字。

「僅以此片獻給我們的父輩。」

我感覺腳步越發沈重,走回捷運站的路上三心二意的,心裡很滿,像流了一缸子的水卻無破口處可以宣洩般,然又有些蜻蜓點水的悵然,我不知現在的自己看懂了多少。


《八月》劇照

小雷是大磊少年時代的縮影,導演自傳式的以 12 歲的日常為基調,除了闡述父親的離職,也描寫生活在他周遭的人身上的故事。觀影最初我們與小雷皆是懵懂無知,有著頑劣的好奇,隨時序遞進,事情的發生,一件接著一件像醋發酵開來,在小雷的、大磊的,甚至是作為觀影者的我們身上,都燻出了一點印漬。他逐漸懂事了嗎?小雷主動提出不去念三中了,在爸爸離開家裡後,會自己牽著自行車上學,拍全家福的時候他摟了身旁空著的位子,小雷對父親的情感是依賴、是不捨、是歪頭的觀看、還是不能完全明白的愛?我想如果是張大磊導演的話,他會試著讓我們各自感受吧。

八月的內蒙古,天總是黑的很晚很晚,傍晚時分,鄰居們在老舊的製片廠大院裡擠著下棋、乘涼、閒話家常,孩子們圍著活動中心裡黃亮黃亮的電燈玩耍、打撞球,樓道對面是紅磚壘起的庫房,那時的田埂種的是又粗又大的玉米,鐵軌兩側還是田地,沿著鐵路恍若能走回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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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 年,我出生於中國大陸的山線城市,因此童年有一大部分的日子都在那裡度過,電影放映最初的黑白畫面勾起了我過往的種種回憶,相似的景物一幕幕是欣喜,也是失落,我已然離開很久了。我忘記了太多,沒辦法為那些為泛黃的日子細細作數。當年外公曾在國營企業工作,住的同樣是集體宿舍,附近的鄰居操著是電影裡相似的口音,那時鄰居們都還年輕。我記得小時候最喜歡和表弟一起趴在陽台上看外婆在院子裡曬衣服、晾被單,外婆偶爾會踩進跟前四四方方的地裡,外頭裹著紅磚,裡面則是各家負責的花草植披,我們種過草莓、牡丹、外婆還突發奇想的種了沒有結過果的蘋果樹,小小的房舍裡也養過貓、狗、還有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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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劇照

後來,媽媽為了家庭,隻身遠赴台灣,辭退了原先在印刷廠的工作。那時我還很小,對媽媽離職的事幾乎沒有記憶,漸漸長大之後,母親偶爾會提及過去在印刷廠工作的事,言談中的她很是興奮,有時說起放棄工作一事卻又有某種說不出的情緒掛在了嘴角邊,我並不心細,對於這些細節即使是有記憶的,也還是無法體察、明白母親多年來記掛的心事。直到看到《八月》裡,幾個過去同在製片廠工作的朋友為小雷爸爸餞別的那幕,大老爺們齊聚在餐桌前喝酒、涮肉,有的做了樂團鼓手、有的轉業在賣雜貨、有的也還在為生計籌謀,他們聊起看不慣的人、聽不慣的事,那直列的性格配上小酒,總是要罵個痛快的,然而聊起轉業後的生活,個個又像是做錯事受罰的孩子,停下筷子,悶頭不吭聲。

而母親的影子就清晰疊在小雷爸爸低頭不發一語的臉上,我能想像得見,她的,屬於她的過去,灼烈的像燒紅的鐵的那一部分,我知道也許能在這裡得到解套。她辭職沒多久印刷廠也因政策調整而轉為私營。事後我看了許多有關《八月》的報導,張大磊導演在接受《報導者》專訪時,提到他是盡可能的讓自己跳脫出來看待與父親有關的記憶,他站在冷一點、遠一點的地方,說他想說的故事,他有意收起情感,不專為誰,也不對特定狀態,「誰不是被生活逼著走的?」這是他的格局所在,也許吧,日子如此悄無聲息地就被撕掉了,裂開幾呎的縫,疼也要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疼才行,那不是一個父親、也不是一個母親,被時代汰換掉是更遠一處的一群人,導演要我們自己去看、去想、去感受,甚至是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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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口酒,明天就要上工了,涓涓滴滴的歌聲之中,我彷彿感受到自己被掃落了一身灰塵,還來不及掂秤,就要往前了。而《八月》的細部卻是那樣鮮明又衝突,它像是退去浪花的海,在陽光下溫暖而透徹的拍往淤泥厚重的地方,《八月》細緻的梳理了張大磊過去的記憶,也如實像父親告白,乾淨的影像裡似乎很安靜,不帶有什麼保留,儘管情感表達隱晦,我卻還是被燻得暖呼呼的幾度快要流下淚來。

出了捷運站,再到火車站入口,那裡有我熟悉的咖啡麵包的氣味,我明白,時間擋不住的是我們對過去發生的種種,誠然的理解,或許方式不同,或許的確已有什麼改變,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八月初來浮噪,走的極其靜謐。


《八月》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