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母親節特企——進擊的女兒,邀請你帶著母親啟動親密關係的革命。女兒手寫與母親的矛盾和愛恨,原來愛和痛相生相長。誰說教養只能母親給,有些女兒,想帶母親重活一次。

我想,是你讓我願意獨立。妳把妳生命中遲來的教訓,很早地放進我的生命,臍帶血緣,歷經產道的疼,生下嬰孩,難道不像女人的第二生命嗎,像讓我替你活一樣。

於是糾纏一輩子,妳曾在我身上看過你未竟的命運,妳哄我學琴,我弓起的手型讓妳安慰而失落,小時候任性,我說我根本不想彈琴,彈琴苦,妳再三問我,眼神哀戚;我對過鏡子想像自己即將長成妳,抗拒與甜蜜的情緒難以分清,我想望成為母親嗎?我可以照料從我而來,卻不屬於我的生命嗎?

母親很早讓我學會獨立,有本事出去,自己想辦法回家。身為女孩子,要有行動能力,才真有辦法擁有詩與遠方,否則一切都是虛妄。我在她身上明白的卻是,成為母親是艱辛的,奉獻的,不自然的,孩子出世,以孩子為圓心轉出日子,總不小心把自己甩出圓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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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未來或過去。

她說,妳不要覺得真有什麼人寵你是應該,妳的生命,成敗自負,不要全賴在誰身上。怪罪是一種懶惰,託付是一種失責,母親讓我過自由的生活,才知道自由的背面是自律,要為自己的錯判負責。

長大之後回頭望,那些反覆叨念的耳提面命,全像她在對自己說,如咒語一樣,唸完之後,有一個人能替她記著。我的獨立之路於是起步得很早,放學後我走長長的路回家,一個小個頭,覺得自己什麼地方都能夠去,沒什麼害怕。

而母親在年屆五十,兒女紛紛離家之後,踏上獨立之路,像等了很久的命運,道阻且長,學習給自己快樂。

於是母親,我想寫一封信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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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愛的你,記得我看似輕易地問過,一個女人最苦的是什麼?你一旁的友人呵呵笑說大概是生理痛吧,你想了想,說是結婚嫁錯人,一種輕易相信的錯付。你補充,苦啊,是以為了嫁人可以一勞永逸,後來知道人生自己靠譜,該要努力過想望的生活,你說自己明白得晚了。

你語氣裡有幡然醒悟味道,可惜了過去無措的自己。

你對我提過那年代的結婚:尋一個願意照顧你一輩子的人,你成為他的家人,於是不走了。不走有時是心甘情願,有時候是不能,發現自己漸漸失去飛的能力,家庭成為熟識牢靠的地方,曚眼都開得了窗,窗外風景,年年如一日。

「可能也不是苦,只是偶爾會想,如果有第二人生會怎樣。」

我一直知道你的,你熱愛畫畫,你懷潛水執照,你是籃球校隊隊長,翻開年輕的相簿,你是裡頭最奔放的,站姿大咧咧,你有自由靈魂,眼神明亮,後來你遇見爸爸,結了婚,生了我們,練習做個母親,失之交臂的第二人生。你本來還想做什麼呢,你說你沒來得及想,那時候只想,結婚了,大概日子就輕易了。

日子起初確實輕易,但那樣的理所當然,司空的家庭分配,因 A 而 B 的草率,像對身為一個人徹底的減法。本想一勞永逸,結果是勞動了一輩子。那名為愛的勞動,那甜蜜的負荷,自我初見世界之際,揉進你生命的肌理。

而你讓我能夠是一個自由的孩子,你讓我的人生有許多加法。你跟我說過,我的命盤在紫微斗數上是天同星,天童啊你知道嗎,活到幾歲都輕易快樂,孩子脾性,貴人很多,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就是你啊。

我卻覺得是你給了我這樣的命運紋理,縫進我手心。

我是一個自負的小孩,帶著很多的執拗活著,但你從來沒有阻止我做任何事情,你從來也不插手我任何決定,你甚至不懼怕我會搞砸自己的人生。你沒有擔心過我,偶爾你當然也唸我,「你這孩子個性倔,要懂得示弱」;偶爾你說,如果臺北忙那也不必要常回家;偶爾你說,我是從來都讓你驕傲的女兒。

而你讓我能夠是一個喜歡流浪的孩子,一個人之所以能夠流浪,是因為他無須回頭,也知道背後有家,而家裡有你。我後來想,這也是為人子女的自私,憑什麼把守著家視為母親的義務,我們的安心感,是母親用歲月交換的。

我經常想念,那一年,我在法國,你來看我。我們沒有跟團,打算自由行。那是你第一次一個人出國,通關時,你不諳英文,手腳比劃,神色慌張又興奮發抖,你說長途飛機好長呀,這裡一切陌生,還好你來接我。我很想哭,覺得你好像我的孩子,我想告訴你什麼是自由。

你好像我的孩子,自由,母親,你曾教我的,你讓渡給我的,你把你真正想要的人生留給了我,讓我替你去。

我們在巴黎的超市買菜,瑪黑區迷路,你在陌生的城,終於有了少女神情,你借了我的國際學生證晃進奧塞美術館,我們舉手歡呼;南法開車旅行,日子飛得很慢,風吹胖我們的裙,你的臉被陽光薰暖,鑽進小城,我跟在你後頭,幫你拍照,你咬碎瑪德蓮,回過頭笑得燦亮。


那一年,我跟你一起看過的風景

你不是誰的母親,你不扛誰的責,你不焦急誰的人生,我們是雙自由的人。我偷偷看你,你的臉有美好到不知如何享受的表情。後來你跟我說,那是你生命最快樂的時刻,原來人能夠這麼活,這麼活真好。

回想起來,我是虧欠的,我從來都是比你更膽怯的生命,因為領受你的祝福,竟然也活得大膽自由。做兒女究竟像特權,享受優先於父母的資源,我是你不自由的源頭,我出世,你的疼就長在我身上,像臍帶,因為愛的緣故,你把比較好的給了我。我的生命從你的生命裡長出來,擠迫你應有的養分,愛與痛居然這麼相近。

我也是感謝的,《七月與安生》裡的母親說,「女孩可以走的路很多,人生折騰點未必不幸福,只是很辛苦。」可你自小至大,從未嚇阻過我,想去哪就往哪走,自由肯定是要辛苦的,你開玩笑,那不要太早結婚了啊,在世界多鬼混玩耍一會,免得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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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自己很謹慎,對我卻很寬容。

我對婚姻一直也沒有太多渴望,關於你和爸爸的事,我其實兩端都是心疼的,這麼說很鄉愿,可我確實這樣想。我誰也不恨,甚至也不可惜,你們的關係怎麼輪得到做兒女的來恨呢?可以的話,我希望媽媽你更早地走,更早地決定,你已經無法也不想跟這個人一起生活。

很小的時候,我翻找書櫃,不小心看到你的日記,你寫下很多不明白,疼痛很立體,原來有另外一個母親活在那裡,小聲而尖銳的疑問著,「我為何遭受到這等對待?」我躡手躡腳把日記塞回書櫃,有什麼東西卻永遠地被打開。你最難受的時候,我還不明白怎麼陪伴你,或許才是我最後悔的事。

時間經過,像沙漏,你漸漸也能跟我說了,最初我們無聲的哭,後來也可以笑了,沙漏,多年的愛也是這樣慢慢散掉的,這是很中性的事實,不會割傷我或弟弟,我們是你的孩子,若可以許願,最希望的是你們都快樂,我們的生命是自己的責任。

你是這樣坑坑疤疤,成為一個母親,愛散了,你還立在那裡。

無薪母職、情緒勞動、隱形成本,每每寫類似文章,想起你名詞都不遙遠。想起你嚷著家人關電視上桌吃飯,轉身再回廚房切菜;想起你因我發燒身子發燙,被唸過怎麼沒好好看顧孩子(明明是我貪玩著涼);想起你是這麼個熱愛自由的射手座,嚮往遠方,卻養著一窩孩子;我於是覺得自己要不停地寫,向著你的方向,寫作是同情共感,你經歷的所有,失去與得到的,值與不值,我想知道。

寫作畢竟私隱,意念有公共性。我一直相信,寫作可以替我們,也替其後的女孩,在交叉路鑿開更多路口,原來這樣活也是美的。

人說巨蟹座母性氾濫,在我身上或許沒有。我曾經和伴侶聊過對生孩子的恐懼。我說我很怕,我怕痛,我怕產道撕裂我。你知道嗎,或許我真正害怕的,是跟一個生命擁有如此複雜而親密的關係,照料一個由你而來的生命,而必然的,可能會失去一點自己。可能因為愛,真心渴望減去自己,喚之親愛的小東西,揣在懷裡,見他匍匐前進,拔地而起,離家遠行,總有一天離開你。

孩子從產道出來後,持續練習離開。而你一直做得很好,距離合宜,近得讓我感覺親密,遠得讓我生長自己;你一直做得很好,我們是你最優先的決定,愛支撐你,挨著內傷,行得很長很遠;你一直做得很好,五十歲的後母親時期,孩子離家,你就替自己養一隻貓,呼喊它叫柚子,搔撓肚皮,感覺被需要,也不願給孩子壓力;你一直做得很好,好到我但願你自私地多為自己著想。

你要多為自己著想,你要多為自己活,像你總告訴我的那樣,我希望你做個自私的母親,我希望你實踐所有,你曾羞怯著告訴過我的夢,開一間自己的店,一個人去義大利學語言,我想祝福所有你為自己做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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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告訴你,像你曾告訴我的那樣,想去哪,就去哪,你也有自由的命。

開始總有險阻,你不要害怕,自由肯定是要辛苦的,辛苦讓生活有實感,像捏陶,弄得滿手泥濘,實實在在的確定自己的形狀,最初都要歪七扭八的。也不要再以誰為圓心了,於是才能行到何處,都立地生根。

生命的本質是獨立,你交託給我的,我想送還給你,你的咒印,我一直替你記著,沒有忘記,自由,是你給過我最珍貴也最痛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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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最親愛的你,學習做母親的日子終了,接下來要學習去飛,你一直都有翅膀,而我想在你的手心裡,也縫進這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