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女孩,她不輕易認輸只因心裡有著漢子的倔,但這樣的女孩也會落淚,有著女子的溫柔憂愁。這樣的女子漢,有無處訴說的辛酸。

穿上 XL 號的衣服,喝下大碗公的湯麵。催落 100cc 小綿羊,從中港路四段的山腰下滑直行,抵達一段的盡頭。緊接著,就是直到深夜的打工行程。

我握著手中的彩色傳單,「哈佛園區」、「清水威尼斯」、「七期創世紀」,鬧區的房屋廣告不只有世界知名學府,還有異國水都聖地,中部的建商開始試著把大樓蓋得更高,不只蓋在中港路上,還要蓋在巨人的肩膀上,像神奇的傑克魔豆,讓故事高聳直驅雲端,進入上帝的祈禱聲。

原來,威尼斯是位在清水觀音亭旁的新建案,晨起或夜深皆可聽到佛號,文宣角落還特地註明:新一代小清新概念。而這些全新房屋建案裡,令人驚訝指數最高的還是創世紀,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悄悄現身中港路,從電影《霧中風景》的迷幻遲緩裡悠悠伸出上帝之手,指向河畔,捏緊百貨公司旁所有夜燈的喉嚨。

其他一起發傳單的打工學生,臉上紛紛露出困惑的表情。廣告裡的屋宇大廈因過度修圖顯得異常魔幻,長詩般造景,夕霞光彩滿天,悄然越過真實世界的輪廓。

「三房二廳二衛,看看,只要 800 萬。打工的都給我聽好,發傳單最重要的是禮貌。丟在地板上的,也要全部給我撿回來繼續發⋯⋯」

發包派遣工作的雇主非常喜愛聘用外型中性的女孩做打工仔,認為她們外表樣貌清秀同時又可以提重物。除卻我以外,當時就有數名這樣的女孩,有些身形魁梧高壯、有些其極嬌小。看起來最年輕的也不過 16 歲,所有女孩們總是安安靜靜提起角落一疊 5 公斤以上的文宣紙品或造型看板,連呼吸的些微起伏都未曾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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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公斤,在我們手上跟 5 克的化妝蜜粉沒什麼分別。

這群女子漢裡,身形最高大的同事有點像哆啦 A 夢裡的技安。手腳麻利、速戰速決,往往花不到幾個小時就發完手上所有的宣傳紙品。她說這類打工技巧最精華之處在於選擇與大樓建物顏色相近的舊衣衫,讓自己融進斑駁的牆柱角落。

她自顧自說著,隨即身體肌肉一鬆,面無表情地倚靠在牆壁邊沿。我忍不住發出笑聲。某個年代台灣的綜藝節目最流行模仿和整人單元,二線或三流的搞笑藝人總是打扮成樹木、ATM 提款機、資源回收箱甚至澡盆,在路人或主持人走近的一霎那,突然華麗地展開四肢衝上前去,從各種物品變回人類的本來面目。

「對不起,嚇到您! 」

配上一句標準的整人節目口號,所有奇形怪狀的事物彷彿都值得被寬恕接納。哪怕是牛山濯濯的河童妖物,或一人分飾兩角,半娘半爺唱著台語老歌傷心酒店的紅頂藝人。

每逢領工資的日子,都是技安展現豪爽性格的時刻,總見她毫不猶豫地拿出千元大鈔招呼年輕同學吃薯條喝汽水飲料。皮夾翻開時隱約看見一張樸素黑白的影像,大家笑著說她真是過度自戀,她卻說那是母親的大頭照片。

我不知道技安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逐漸從女孩打扮成「哥哥」或「叔叔」的模樣。她總是習慣在工作結束後,把 polo 衫領子一翻,戴上變色鏡片的墨鏡,麥當勞造型瀏海垂掛散開在鏡架邊緣,鬱鬱將身體倚靠在大樓出入口旁邊吆喝哼歌,低沉嗓音頗有幾分 70 年代女歌手林良樂豪爽的架勢。

沒有兼差排班的閒假,就去橋墩下的河濱公園玩棒球。從技安的妹妹變成技安,捨棄短裙拿起球棒,將過去的自己全壘打,打出無法觸及的野外範圍。

一個轉身,回眸,滑壘成功,變成自己的哥哥。

遠遠望向她的臉部邊緣,睫毛密而長,鼻樑高挺、體格厚實壯碩,原住民血統,皮膚卻異常白皙。在無數個騎樓的磚瓦前,她習慣性緊緊抿起嘴唇,龐大體型悄然與整片石牆毫無違和感地連結起來。

石牆女子。手臂長出鋼筋血肉,彷彿天底下沒有提不動的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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嗶嗶嗶!

偶爾,技安腰間的 BB Call 響個不停。只見她眉頭深鎖,一反常態將所有宣傳單丟在角落,頭也不回的離去,四處尋找公共電話。

千禧年來臨前夕,技安跟許多年輕男孩或大叔一樣,把 BB Call 掛在褲腰皮帶的邊緣,嗶! 嗶! 嗶! 催促的呼喚聲,響了又響。

那時手機尚未研發販售,整個世界的旋律只有同一種共鳴。

所有街道上的男男女女,無非透過數字密碼傳達一種心情、一則故事。5O5 代表的是 SOS 緊急救命,還有 1314 一生一世,520 我愛你。從台中車站到一中街沿途都有好幾台投幣式公用電話,午餐或下班之類的尖峰時段還得等待冗長的排隊隊伍,穿著中學制服的學生、OL 小姐,有情人們焦急地投下 5 元或 10 元硬幣,只為聽取短暫的口訊留言。

印象中,那天正發派名為「歐洲桂冠」的房屋傳單。雇主選擇在科學園區附近的連鎖便利商店為據點發送。詢問度很高,隨著下班人流的湧進,天色方才暗下,傳單就已全數發送完畢。

沒多久,金城武來了,技安卻消失了。

「神啊! 請多給我一點時間! 」帥氣男偶像帶著日劇跟手機回到寶島,所有女孩們似乎很快就忘記數字戀愛時的密語。從此不用在雨天前往公共電話亭苦苦守候。小小的海豚手機,滿足大大的戀愛慾望。24 小時熱線你和我,甚至你我他。

數月沒領到打工薪水的年輕學生們,聚集在水利大樓底下喊到燒聲。管理員說,雇主疑似簽賭亦或迷上 0204 男來電女來店交友,好幾週不見人影。印刷廠按照慣例送來指定的傳單,那些彩色鮮豔的夢幻大樓上爬滿螞蟻蟑螂,蜘蛛還在辦公室門縫結了好大一個網。大夥拿著掃把和螺絲起子破門而入,果然人去樓空,剩下角落一包未倒的垃圾還在發臭。

房屋宣傳單由當期變過季,紙上的預售屋也連帶變成滯銷屋,一間間精美的樣品屋養著蚊子乏人問津。

後來,我輾轉在隔壁幾條街幫大學重考補習班發傳單,疑似看見技安的身影。

依舊高壯的身形、寬大嘻哈風格的 T 恤,唯一不同的是從側面隆起的肚腹。

她戴著棒球鴨舌帽,頭低低的走過鬧區轉角,拖著鞋跟的步伐裡似乎帶有一絲沮喪,不時回頭又左右張望,像被追捕中一條謹慎惶惑的小魚,最後在人潮中游入更窄小的巷弄。

正午的太陽,終究是太烈了。烤得思緒都要蒸發,何況雙眼所見。

我一定是看錯了。如此在心底對自己說。

隨著紅頂藝人的解散沒落,綜藝節目裡由男扮女,由女扮男的單元正式結束。吳青峰或張芸京唱著小情歌跟黑裙子,世界進入界線更模糊的少男系女孩,或少女系男孩的中性流行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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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真正的女人軍團才準備從有線電視頻道誕生。

「女人我最大」號召一批女人軍團在節目坐鎮,從保養、化妝、愛情、工作、性事,任何以新時代女性為主題的內容,無一不聊。

女兵們擦著鮮豔唇膏,肩披帥氣卡其風衣,舉手投足有如女力士卻不失嬌嬈。這些女兵們統一尊稱她們的頭目藍心湄為「藍教主」,規模有如當年林青霞扮演東方不敗的排場。

我也依樣畫葫蘆,跟隨流行趨勢。穿上男友風的長版襯衫或工人風的帥氣寬褲。文成武德、一統江湖的女帝。

從此,女子漢們在城市裡流竄。

自學校畢業後,決心不再當打工仔。離開校園前夕的旅行,幾個同學們一起到中部的山區遊玩,戴著斗笠體驗茶園生活。茶園座落在深山裡的深山。搭乘火車抵達鄉村的火車站之後,還必須轉兩班聯營公車,再徒步 40 分鐘才能抵達。

村長說,茶園裡最年輕的採茶姑娘年紀與我們相仿,他指向丘陵地邊際,雙手戴著袖套的一只模糊影子。

「嗌,很孝順的一個年輕人,是原住民。媽媽肝癌末期她還跑去當代理孕母,給人生孩子賺醫藥費。前前後後花好幾百萬哪,還是沒能救回來。」

「別看她那麼高高壯壯的,母親過世的時候,從山頂哭到山下。」

日落緩慢,紅燒燒的天空相當倔強,始終不肯加進其他色彩的調和。下午五時過後,陽光依舊照得我們臉頰發燙。

「工作很勤勞哦! 從來沒聽她抱怨。可能村裡年輕人真的是太少了,給她介紹都說不用啦。」村長伸出手臂從左方的陰影處畫到右方太陽正緩緩落下的位置,說這一整片的茶園,都是母親過世以後,留給那名採茶姑娘的。

斗笠下那張側臉尚未完全轉過來之前,高挺的鼻樑,緊緊抿起的嘴唇,有色墨鏡。

我在心底早已快速辨認出,那就是技安。

村長帶領我們到製茶小舖,竹藤編織的小鋪內相當陰涼舒爽,大片採收後的茶葉在機器內不停攪拌翻騰。而技安並不打算和我們這些遊客親近,她自顧自地繼續彎腰採茶,重複勞累且繁雜的粗活工作。

摘採篩選後的茶葉經過熱水沖開,終於漸漸在壺底呈現安心舒展的姿態。這些葉片彷彿於採收之前,泡開之後,都有不同性格。

我雙手捧著茶杯,望向日落之處。陽光照耀在滿山的茶園,也像默默照映出技安的心事。那些緊緊密密,被隱藏於茶園深層,無人知曉的回憶,或許只是尚未被沖泡的茶葉原貌,從青澀放置到老熟,或經過濃重不可言,最後淡化於舌尖,了然於心胸。

她的生命裡是否注定有一個女子,一個漢子。

二者的相遇注定她的堅強。在外表底下,有時支撐身體的不只是血肉筋骨,更可能是有如鋼鐵梁柱般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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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羊逐水草而居,女子漢拾堅毅而走。

所有的石牆女子,是不是都會變成東方不敗,白髮魔女甚至天山童姥。從群眾裡孤身走出,又往靜默裡獨自老去。

沒有玫瑰的人生,卻開出一芯二葉。

夕陽最後還是落了下來。我好像遠遠聽見遠方丘陵地處傳來歌聲,不知道是林良樂的〈冷井情深〉還是伍佰的〈愛你一萬年〉。低沉清晰,忽遠忽近。人家都說採茶季要唱傳情之歌,男對女唱,女對男唱。而技安獨唱,或者面向悠悠草綠之道,對著亡母而唱。

我早已忘記當天是如何下山,回到中港路一段的寄車行。

中港女子漢搖身一變正港女子漢? 都好像上個世紀的傳說,也像一千零一夜沒有結局的故事。佇立於百年神木之前,技安在自己的歌聲裡,唱著唱著,又變回技安妹,拿出畫筆,畫著綠色的梯田、藍色的天空,或白色鷺鷥的翅膀,來自藤子不二雄手心的純情祝福,遠遠地,被塗上深綠、淺綠、橘黃色,快要過期的夢。

茶葉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飄散,往前走,眼前似乎起了霧,我舉起手試圖要抓住技安的衣角,低頭卻發現無數個日與夜,已從我腳下悄悄如河水般流走。

河裡有不合理的倒影,有一女子、有一漢子。

顛顛倒倒的女子漢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