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菁芳專欄,有一點喜歡一個人,是靜靜想走在他後頭的安穩,喜歡一個人,求得不是善終,不過是我們一起走過一段路。活到了一個程度啊,喜歡未必要在一起,更可以遠遠欣賞。

遇見有點喜歡的男生。喜歡的程度不是非常、極度,不是天長地久、生死與共,只是有點。只是有點兒喜歡。放在心裡偷偷想著,也沒打算讓他知道,甚至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為他寫一首歌,拍一張照,日記裡胡亂塗鴉,留下蛛絲馬跡給將來的自己有跡可循,尋到那一點喜歡。

有點喜歡的男生來得無聲無息。本來在一大群朋友裡沒注意到他,只當他是吃喝玩樂的分母,是組成人群的一部分,他站在哪兒也都不顯眼不出色,只是恰如其分地做點頭之交。

說不上是哪個時刻命運之神打了聚光燈:世界都暗了,只有他亮了。

他的眉眼突然變得清晰,他的輪廓突然變得深刻。連他笑起來的魚尾紋(誰笑起來沒有魚尾紋了,我們這年紀)都變得特別可愛。那日一夥人坐在大圓桌邊吃廣式點心,他雙肘抵在桌緣,肩胛骨微微聳起,一手拿著筷子挑撥吃一個叉燒餃,誰說了個笑話他瞇著眼笑。他的單眼皮笑起來是溫柔的弧。他的魚尾紋一擺尾就游不見了,餘我心裏填滿了那弧線微微盪漾,只想輕輕拿手心貼在他的肩胛上感覺快樂在他身體裡顫動。

可能是因為他就事論事的態度。可能是因為,在江湖上打滾幾年,已經很久沒遇見言之成理卻又理直氣和的人物。看起來是有點羞赧的,但怎麼寫得出那麼銳利的文字?本來以為只是泛泛之交的,卻也膽敢皺著眉與我辯論公事,質疑我的判斷。一下子就挑明了我思考的盲點,要求我提出可說服人的論據。

但我其實也看穿他了,到底他是很害羞的一個人,但正因為他擁有那樣善良卻公允的靈魂,才不自覺地在意起他的喜好與評價。好像他是個歷史學家,他點了頭落了款,我打下的江山才算數。

偷偷跟著他,在網路世界裡找他落下的吉光片羽。二十一世紀的異女矜持依舊,表面上不動聲色,只是手指飛快爬梳臉書蒐集資訊。click, click. 噢,他喜歡無歌詞的後搖,從前好像也彈貝斯,哎呀可惜是兄弟象的球迷。我們居然有三十幾個共同朋友,他怎麼也認識那個誰?幾年前很喜歡的電影評論網站原來他也寫過專欄。

社交場合遇上,看起來還是水波不興的尋常關係。坐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會特別靠近。單獨談話的時候也沒有曖昧火花。想打聽什麼,也耐心等一群朋友閒聊,等某個天真爛漫的誰追著他一探究竟:有女朋友嗎?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聽明白了心下黯然,他果然不是喜歡我這一類型的吧,不喜歡也就罷了。

偶爾也有落單的時候。和有點喜歡的男生站在街口等紅燈。奇怪,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怎麼和他站在一起就剪舌,只覺得天地靜好,不說什麼都好。腦裡想著的淨是不成語句的瑣碎小事:他穿這件深藍色的休閒西裝外套真好看。個子高的人就是胖了也不顯胖。原來他的頭髮有點兒捲,張牙舞爪的,難怪剪得短。胡思亂想間他走向前了,我故意慢下腳步,想仔細看看他穩定邁步的背影。也想看他轉過頭來,不明究理地對我露出微笑。當然我會裝模作樣地說,沒什麼,鞋子裡卡小石頭,倒出來了。我們走吧!

也悄不作聲地在手機裡存一張他的照片。當然不會明擺著個人照,得把他藏在幾張風景人像之間。他做不引人注目的背景,微微側著臉聽人說話,神色專注。那正是我心裡的他,是我注視著他。

我若無其事,他心無城府。

他難得有站在人群前表現的時刻,也隱身在朋友間前去捧場。見他緊張,也為他慌張,但自知不能僭越,也只能悶在觀眾裡掩護著暗暗焦急。他上台了,他開口了,他真有才華;在房間後面默默欣賞他才氣難抑的心情,也說不上是驕傲還是吃醋。他是真好的人啊,可是我永遠不會站在他身邊與他分享榮耀。

能遇見他真好,有點喜歡他真好。

提醒世間仍有這樣聰明美好的人。他是不屬於我的美好,也真好。只願他平安快樂,而我對他的那一點兒喜歡,他最好一輩子不要知道。不要知道我把他寫進專欄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