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合動物寓言與希臘神話,原來悲傷是這樣誕生的,這是一本新時代的寓言,你所有經歷的情感都預先被寫在了裡頭。聽聽托蒙特的故事,愛情讓他絕望,而他奮力向前,為愛輸了自己,卻也心甘情願,這樣的故事裡,或許也有你的悲傷

托蒙特[1]戀愛了。可是愛情並沒有讓他快樂,只為他帶來絕望。因為托蒙特命中註定,他這輩子什麼都可以愛,就是不能愛自己的同類。

他還記得父親因為發了瘋似地愛上月亮抑鬱而死,母親則暗戀一塊石頭,並因此而日漸憔悴。他的同類一個接一個離開這個世界,滿懷愛,卻不被愛。花兒、高山、海洋和夢境幾近殘酷的冷漠,讓他們心力交瘁。小時候,母親就為他說過關於每一個樹枝、每一顆砂礫的故事,警告他不要被影子般潛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瘋狂迷惑。有段時間媽媽的話非常管用,托蒙特滿懷對這世界的仇恨,悄悄地四處徘徊,用復仇的爪子撕破樹皮,朝每一個活物齜牙咧嘴。可是沒有一個生命體能夠獨自生活在仇恨中。

托蒙特,最後一隻袋狼恐懼地嚎叫著。因為漸漸地,他開始屈服於世界的美,內心深處那個毀滅性暗影的爪子也越來越犀利。

起初並沒有什麼大礙。他朝落葉微笑,桉樹皮在他眼裡宛如四季開花的泡泡,他還會輕輕拍打長滿苔蘚的岩石。雖然得不到回應,也覺得快樂。天空上的雲團宛如失焦的爪子留下的印記,一道道漩渦,閃著幽幽的光。寂靜。彷彿永遠不會停歇的蟬鳴。樹影下飛出的蛾像一團朦朦朧朧的煙霧,在月光下閃閃爍爍。「怎麼能不愛上這美好的一切呢?」他心想。於是,他下定決心,要用愛的力量磨去這個世界固執的冷漠。挑戰讓他心裡充滿快樂,而那個影子的利爪也越來越鋒利。

有一天早晨,他看見遠方點綴著森林的地平線,升起一道金色光芒,不由得用尾巴輕輕地拂了拂旁邊的蒲公英。太陽回答他的祈禱,冉冉升起。刹那間,他的心彷彿停止了跳動,耳朵抽搐著,淚水奪眶而出。托蒙特小心翼翼走過蘇鐵樹林,希望在陽光照耀之下,他會知道該怎麼辦。他長這麼大還沒有這樣害怕過。

托蒙特終於走到那片林中空地時,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見一隻羽翼豐滿的鷹正在寧靜的晨光中梳理金色的翅膀。「太陽把自己變成了一隻鳥。」袋狼想,激動得滿臉通紅。站在這隻年輕的金鷹面前,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從看見這隻在他面前天真無邪地跳來跳去的鳥兒開始,他就要被愛一點一點吞噬,就像他的父母親那樣。他明白除非如願以償,他永遠無法逃脫那影子的利爪。

沒有別的可能。

就像一個影子倏然飛出,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終於來了,奇妙的神!」他叫喊著,發了瘋似地朝那隻鳥撲過去。

金鷹只顧梳理羽毛,大吃一驚,沒有立刻對這隻猛撲過來的袋狼做出反應。直到他那雙還沒有經過訓練的爪子抓上了自己的胸口,才嚇得大叫起來。

「救命呀!快來救我!」她尖叫著,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你要幹什麼?我不是神,我是一隻鳥。」

「什麼?」托蒙特鬆開爪子。「今天早晨我看見你從天而降,像初升的太陽,一縷陽光。我愛你……」

「老虎[2]不可能愛上太陽。」金鷹大聲說,不再害怕。「而且即使你能,我也不是太陽。」

好像為了證明她說的是實話,鷹媽媽從雲端飛下。她無法忍受女兒被一隻粗魯的野獸「染指」。「她可不是讓你玩的,」她尖叫著,落到托蒙特身邊,「你殺了我吧!」

「我不想殺太陽。我愛她。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呢?」

「太陽?」

「他認為我是太陽。」小金鷹說,儘管還在袋狼的懷抱中掙扎,卻平靜了許多。「把實情告訴他。我是月亮,你才是太陽。他不相信我的話。」

「是真的嗎?」袋狼飛快地瞥了一眼鷹媽媽。

「當然是真的。」鷹媽媽點了點頭。她意識到這個傢伙一定是瘋了,膽子也大了起來。「我真的是太陽,她是我的女兒,落地的月亮。我是來帶她和我一起回天上的。」

「不,你不能這樣做!」托蒙特生氣地嚎叫著,把那隻嚇壞了的鳥兒抱得更緊。「照你這麼說,我愛的是月亮,不是太陽。我愛月亮。讓她和我一起待在這裡吧,有什麼壞處呢?天上有那麼多星星、月亮,還有星球。如果你把她從我身邊搶走,我會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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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狼說這番話的時候,把小金鷹緊緊抱在懷裡,直立起後腿,看著她渾身顫抖的媽媽。或許他應該再做點別的事,可是那一刻他連自己也不認識了。他彷彿在烈焰中燃燒,看不到未來,也看不到過去,眼中只有此刻。

鷹媽媽也無法控制自己,思緒彷彿風暴中的樹葉,不停地旋轉。「她當然可以待在這裡。」話音剛落,她就責備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可是這的的確確出自鷹媽媽之口。她無法讓腦海中旋轉的風暴停息。「她愛你。我原本是想跟她講道理,讓她腦子清醒一點……你不該責備一位母親,對吧?……這些年,她一直在天上看著你,再也忍不住了……」這些話本身彷彿就有生命,因為恐懼而變得狡詐。「她愛你,但又怕你。你可以和她結婚。我現在就祝福你們。但是,你必須拔掉牙,砍掉爪子。」

托蒙特高興得發瘋,一鬆手,小金鷹掉在地上。他因愛瘋狂,忘記她,忘記一切,只是沒完沒了地轉著圈,追逐自己的尾巴。「終於有人愛我們了,我們沒有白活!」他對那個無處不在的影子大聲叫喊。影子炸開渾身毒刺,沉入他的心底。

他已經神志不清,開始咬自己的爪子。他全身麻木,不覺得疼痛,也看不見殷紅的血汩汩流出。然後他用已經沒有利爪的兩個前爪抓起一塊石頭,使勁朝自己的牙齒砸去。他的嘴巴頓時鮮血迸流,幾顆獠牙也掉了出來。那真是可怕的一幕。鷹媽媽趕快把女兒摟到翅膀下逃之夭夭。她雖然鬆了一口氣,但很是羞愧。因為那隻發了瘋的袋狼畢竟是因為她,才把自己搞得慘不忍睹的。鷹媽媽心裡突然充滿憐憫,可是不忍心也不敢回過頭看一眼渾身是血的袋狼,更不能讓女兒看。金鷹母女消失在雲彩之中。

托蒙特不知道她們已經消失。那彷彿是一座海市蜃樓,轉瞬即逝。血從嘴巴和爪子不停地流出。他拱起腰,揚起細長的口鼻,伸長尾巴,在早已消失的金鷹母女面前走過來走過去,展示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黃褐色毛皮上的黑色斑紋。當他終於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才發現母女倆早已無影無蹤。無論他多麼想見小金鷹,無論他怎樣從心底呼喚她,她那美麗動人的身姿卻好像滲進沙子裡的水,再也沒有在眼前出現。

袋狼被騙了。

他開始嚎叫,起初聲音不大,可是越來越悲傷,越來越淒涼。他開始感覺到爪子鑽心的疼,嘗到嘴唇上已凝結血液的血腥味。曾經被他劃破樹皮的樹木開始報復。當他從它們身邊走過的時候,就伸出樹枝肆無忌憚地抓他的皮肉;曾經被他踐踏過的野花,也像荊棘般戳刺他柔軟的腳掌。托蒙特吃不下,睡不著,滿懷著憂傷的他,也提不起勁出去溜達。他那麼熱愛的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大自然變成一把宰割他的刀。

他也能感覺到內心深處的痛苦。那個影子的利爪,從他出生就不停地長,現在正抓撓著、擠壓著他的心,直到淚水流成河,一點一點地沖刷走他的血肉,再把土變成泥,埋葬了他的屍骨,終於形成一具完美的化石。歲月悠悠,人們遺忘了塔斯馬尼亞的最後一隻袋狼,甚至不記得關於他們的故事。許多許多年以後,當一具人形化石從泥土中赫然顯露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他是誰,只覺得那是沙漠上一枚巨大的足跡。

但是,時至今日我們依然能夠看見一個幽靈從地面升起。他穿越的石頭,在他經過的瞬息之間會呈現出他的形狀。幽靈出現時,隱沒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但是他被推出地面的時候,一隻手洩露了他的蹤跡,使得一顆腦袋,一根手指,一道靈光在撤回岩石前的那一刻,展示在人們眼前。也許這是一種有目的的撤離,因為有誰能夠擺脫大地的束縛呢?如果我們長時間凝視碎裂的石頭,就像我們盯著天空或者冬天的霧,或者野獸的內臟,就會看到有東西在迎接我們。那東西既非來世,也非奇蹟般的復活。雖然聽起來異常玄妙,實際上並不複雜。

他永遠都不會有名字,儘管在我們的語言裡,有人稱他為「藝術家」,有人叫他「詩人」或者「吟遊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