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朱宥勳在國語日報上發表了一篇名為「你可以為任何人心動」的文章,裡頭舉了《庫洛魔法使》當作例子,而少女漫畫不只是陽剛世界所想像得「膚淺」,一如作者大川七瀨所言,你又何必去成就別人眼中的健全?即使再不堪,你仍值得自由。少女小櫻的三個「沒問題」魔法,獻給跟這部漫畫一同成長的我們。

 

前一陣子,作家朱宥勳在國語日報上發表了一篇名為「你可以為任何人心動」的文章,裡頭舉了《庫洛魔法使》中的同性情誼為例,要跟親愛的孩子說,你的愛不分性別,能理直氣壯地去為任何人傾倒。在文章當中,朱宥勳也稱自己小時候以為愛戀的型態都只有「男女」交往,而屢屢有著「小櫻是女生,知世是女生,那為什麼知世會喜歡小櫻?」、「狀似親密的桃矢和雪兔又是怎麼回事」等疑惑。

《庫洛魔法使》也曾是我的兒時回憶,從漫畫到動畫,小櫻帶領著小可、小狼、知世等人,承載著我對世界的想像。我曾以為那是個太過遙遠的可能,但在不知不覺中,我也從和小櫻等高的小女孩,長到了超越了雪兔哥的年紀。

還記得當時,我特別喜歡在心裡吶喊那句小櫻總是在擦乾了臉上的淚痕後,輕聲囑咐自己的無敵咒語:「絕對沒問題的。」 

長大了以後,我開始接觸社會科學、研讀性別理論,才發現當個深信「沒問題」的少女有多不容易,這個世界有太多原生的惡意,你不是想愛誰就能愛誰,你不能想做自己就做自己,有太多既定的眼光正灼灼凝視著你。

在《庫洛魔法使》當中,我們卻看見擁抱差異的柔軟,即使你還在逞強,即使你變得殘破不堪,都仍可以在此找到一處港灣。作者之一的大川七瀨過去受訪時就曾表示,CLAMP 漫畫團隊一開始就抱持著「要創作出對少數族群友善的作品」的想法,大川也說:「小狼和小櫻二人最後在一起了。我知道有許多讀者為了這個結局而高興,我當然也很欣慰,可是有人認為他倆在一起的理由是『劇情中唯一健全的情侶』,這就讓我有點……。照我的想法,小櫻之所以選擇小狼,並不是因為他是『年齡相近且相稱的男孩子』;就算小狼是個女生、年齡差得很遠,只要那個對象是小狼,小櫻就會選擇他。」

有誰能定義「健全」?看到這段訪談的當下,我忽然明白《庫洛魔法使》的「沒問題」魔法在於你就是你,而這樣的你永遠值得自由。或許我們已經成熟,卻依然可以選擇用愛去貫穿一切,直到善良重返現世,這樣的魔法不是消除一切悲傷,而是在你流淚後,仍有力量撐起自己的世界。

寫給世界的魔法:我是少女,我不擅長遺忘

陳仲偉在《日本動漫畫的全球化與迷的文化》裡,這麼引述齊藤美奈子的觀察:「男孩的國度是軍事的國度;是在未來,在宇宙中的戰爭;戰爭是為了排除異質性、是為了和平而進行的防衛戰。女孩的國度是以戀愛來立國;是夢想、星辰與愛的世界;戰鬥是為了守護珍貴的事物;沒有特定的組織而是與好朋友形成團體;少女的變身如同服裝表演;建國的基礎是非科學性的魔法。」[1]

少女的力量在於從小處撼動世界,所以我們看見精心製作著任務服裝的知世、熱愛甜食的小可、彼此爭奪雪兔哥的小櫻和小狼、和老師秘密談著戀愛的利佳。少女眼中巨大的日常,總是在以理性為率的陽剛世界裡,被嘲弄為微不足道的瑣事。
 
在少女的世界裡,最珍貴的事物永遠都是身邊的「人」。比如審判者「月」從雪兔身上甦醒時,小櫻要向月證明,她足以成為庫洛牌的主人,否則世界即將毀滅。

世界的毀滅,在第四十六話中還是發生了。但是這樣的毀滅,並不是我們在英雄電影中常見的種種——邪惡的敵人將街道都摧毀、英雄四處奔波解救大眾、正邪之間不斷在爭鬥,而是「遺忘」,在末日的世界裡,小櫻與周遭的大家把有關庫洛牌的記憶全部遺忘,所以雪兔和小可消失得乾淨,彷彿從不曾出現過。

失去了那種將彼此捧在掌心凝視的感動,地球依然在運轉著,生活卻開始顯得陌生,這就是小櫻的世界末日,就像她所說「忘記對最喜歡的人的感情,那種世界太悲哀了」。在平凡的課堂裡,小櫻不名所以地感受到巨大的失落,所以她在課本上畫著不認識的小可,只能用隱約浮現的過往來對抗這樣的欲泣。

我們都不擅於遺忘,所以唯有記得,才能留下真實。我們走在今天,卻從不忘記昨天,這才是昨天存在的意義,在故事的結局,小櫻在淚水中想起了雪兔,末日的魔法也隨之解除。

而這樣對於「最重要小事」的珍惜,才能完整少女的國度——在成為大人的理性以前,在男孩世界的戰爭以前,我想成為你愛的羈絆、你牽掛的夢想、你眼中閃動的星辰,毀滅不是你想像中的談判與廝殺,但少女們卻願意為了守護所愛,而溫柔地挺身而出。
 
童年的這一段,有魔法少女陪我們去記得多好,而不只有軍事化、個人主義、以世界和平為己任的陽剛英雄。我們可以不健全,明白地去揭示自身的軟弱與憂傷。少女的世界很大,可以容納所有殘缺的自由,但少女的世界也很小,所有珍貴的片刻都會被牢牢攢在懷裡。何其有幸,我們在少女漫畫中找到生活的模樣,並逐漸去建構出對於自己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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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關係的魔法:我愛你,是因為你是你

作者大川七瀨也曾在訪談中這麼形容《庫洛魔法使》裡的關係:「拿知世對小櫻的感情來說,也許有人看了會覺得那是不正常的;而雪兔和桃矢之間的感情也是一樣,讀者們要當它是友情也好,或更勝於友情之間的感情也好,完全是讀者對事物本身的看法。」

魔法少女動畫對於女性情誼多有著墨,讓喜愛女女相親的百合控能在此中見縫插針,將少女之間的感情解讀為戀情。[2]

在異性戀視角下,女同志之間的可欲往往隱身在主流社會背後。在父權體制下,女女情欲是容易被忽略的,因為女人的價值被婚姻和生育所定義,而這樣的情欲不具備生殖的實用性。

而《庫洛魔法使》不是一部男孩的成長敘事,如知世總以溫柔的目光凝視著小櫻的背影,又如小櫻再回報以燦爛的微笑。我們看見的是女性慾望成為主體,喊著可愛的同時,也在生活的斷裂面中交換了情感的細節。除此之外,《庫洛魔法使》也讓人看見女孩與女孩之間深刻的擁抱,透過纖細的內心描寫,會發現這種「只要你幸福就已足夠」的情感有多純粹,因其中展現出了女孩情誼的光明面,而這樣溫暖的目光也說明了百合作品之所以游移在友情與愛情之間的緣故。[2]

「我不希望別人說,因為知世是女孩子,所以不能跟小櫻在一起。當然,小櫻也很喜歡知世,只是那種喜歡比不上對小狼的喜歡罷了。況且知世對小櫻一向就是『只要小櫻幸福,我就很快樂』呀。我覺得真正至高無上的戀愛感情,不是『凡事都能照我的想法進行』就是『凡事都能照你的想法進行』。」作者這麼為兩人的關係下了註解。

愛不是佔有,是自由。愛是在親密以前,我們不忘彼此互成獨立。愛是我不怕被遺棄,在你豢養的小宇宙中,我始終能輕盈地記住飛翔的感覺,因為那是我最初,也是最自在的模樣。

又如桃矢及雪兔的 BL 情誼,不再只能被男性凝視,女人也開始成為能夠去描繪男體的主體。日本在 70 年代尾聲,出現了諸如 《JUNE》和《ALLAN》等以娛樂女性為宗旨而出版的少年愛雜誌。「 耽美」漸成一股風潮,少女漫畫家開始用陰性視角,去描繪自己眼中的理想男體。纖細柔軟的美少年,以及美少年之間的「少年愛」,成了少女漫畫家寵溺的存在,而在這其中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娛樂教養」的體系,作者眼中最美好的關係由此而生。[3] 

蔡康永曾在節目上哭著說:「我得努力證明,我們不是妖怪。」在當代同志的意識當中,總有個妖怪在張牙舞爪,這怪物是不被接受的自己,要小心翼翼地在自我懷疑中,去拼湊出愛的姿態;這怪物也是這世界讓人難受的自以為是,把批判當做是疼愛――於是同志與世界互揉成血肉,在走不出的櫃子裡拉扯。

而《庫洛魔法使》裡頭溫柔盼望的纖細少年們,在少女漫畫家的筆下竄出,告訴我們櫃子裡的妖怪真實存在,我們並不天生就能愛,但可以不必刻意去遮掩,就如此以本來的形體存在著,那就是「Gay」,是「快樂」,而這本是同志的原生意義。

寫給自己的魔法:我不甘心只有一種模樣

「我們常聽到人家說什麼健全的家庭啦、健全的戀愛或人際關係等等,其實這之間無所謂的正不正常,待人接物的原則也不應該有所改變才是。我想創造一個很溫柔親切的人物,就算面對的不是出自於所謂『健全』環境的人事物,也都是一樣的友善。」這是 CLAMP 的創作初衷,也是魔法少女的原型。

魔法少女並不完整,但在穿梭於世界之間時,顛倒了既定的標準,長成不愧對自己的樣子。所以我們看見「魔法少女」類型的動畫中,不再只是英雄的天下,女孩也可以去闖、去戰鬥、去冒險,挺身而出去保護所愛。少女不再成為故事裡受男人保護的配角,終能翻轉成為主導局面的主體。此時,過往以男人作為主角才能開展的──超級英雄對抗邪惡勢力、拯救全世界──的戰鬥冒險敘事模式,終於被少女所挪用,開始在 ACG 舞台上華麗登場。[2]

漫畫中的女主角不再只有一種典型,不是只能在被壞人抓去後,扮演那等待被男主角拯救,楚楚可憐的無能角色。也不只是被嫌棄著「花癡」的平板,彷彿只要繞著男主角打轉,把戀愛當作一生懸命的任務。這些對於女性角色的既定印象,在過去往往是動漫認為有參雜厭女視角的原因。

《庫洛魔法使》告訴我們少女能戀愛,也能戰鬥,把女性的形象剪裁得更為立體,你不只能活得小心而固定,你竭盡所能地去愛,把那些錯過的傷痕都珍藏在心口;你渺小得不知反抗的力量有多龐大,但你始終願意試著在奔跑在現實面前

最初顛覆刻板印象而聞名的魔法少女當屬《美少女戰士》當中的 「水手天王星」天王遙。性別不是生理上的僵化符碼,而是自由流動的自我認同,在原作漫畫中,天王遙是一名競技運動全能的高中生賽車手,並且擁有大批女性粉絲,最初以男性身分在故事登場的她,性別可以隨意倒錯置換,唯在變身後一定是以女性的姿態降臨,此隱約透露出魔法少女在顛覆性別期待的痕跡。

一如半成品的研究,除了性別的流動,魔法少女的能力也開始穿越現實中那「看不見的天花板」,魔法少女只有願不願意去完成,而沒有能不能的問題,不會在撞到天花板以後,才發現自己的天空始終被分割得碎裂。

過往 ACG 界中「救世主」的領導地位向來是男性專有的霸權,女性只能閃動著大眼中的淚水,來等待男性解救,或是成為男主角身旁那最得力的「助手」,而無法碰撞出自己有血有淚的冒險,而到了魔法少女類型的動漫之中,女性終於可以扛起拯救世界的期待,成為行動中的最高領導者。於是少女不再是男人的附屬品,終於能撐起自己的主體性。[2]

生而為人,我們的生活有太多的抱歉。總是有那麼些片刻,我們不知心中的善感究竟從何而生,看著鏡中的自己,你只想把一切都打碎,卻仍然畏懼著抵達不了明天。

而正是《庫洛魔法使》對我們寫下的寓言:這一切都不容易,得不到的永遠都在騷動,所以唯有愛才能讓我們有恃無恐。脆弱往往比我們的理智誠實,可為了不去遺忘真心的重量,我們仍得繼續奮戰,去用力地愛、去用心地感受存在,仔細地去撫平相似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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