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性別選書《不再沈默》,作者陳潔皓寫下自己三歲被奶媽一家性侵的經驗。他期盼與在復原路上的你,一起溫柔地撫平傷痛。

寫給在復原路上的你/妳

在書寫這本書時,我思考的讀者對象,是跟我有類似經歷的人,或是想幫助有類似經歷的親友度過難關的人,所以本章在書寫時,除了我自己的經歷之外,也會有「你」或「妳」,或「我們」這樣的人稱。這樣的寫法,是在呼喚具有類似經歷的朋友,你們不是孤獨的。

書寫時,我會刻意分別出受害者(victim)與倖存者(survivor,或譯作「生存者」,我會選擇使用「倖存」,是因為我覺得我能活下來,是一種僥倖)的差異,在於受害者是屬於正在受害情境,或受害後仍暴露在可能受害情況下的位置,而特意再指出倖存者的位置,是想告訴曾有受害經驗者,妳/你已在一個不受害的情況之下,你/妳需要的是劫後餘生的復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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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

感覺是我們在知識與其他能力尚未建立之前,就已經充分存在的能力。透過感官,我們產生各種感覺,以及留下這些感覺的回憶。我們隨時在生產感覺,這可以說是我們人生中最珍貴,也最容易被忽略的產物。而像我這樣經歷童年性侵與虐待的倖存者而言,我留下了許多痛苦的感覺。

一般人很難想像,一個身體與心靈尚在成長的兒童,要怎麼度過殘酷的虐待,並且活下來。確實有些人活下來了,但有些兒童活不下來,這也是我們這個社會必須積極保護兒童的原因。

我在成長的過程裡,必須以各種極端的策略,帶著勇氣與智慧,去克服生存的威脅,並且慢慢遠離那些讓我感到危險的情境。倖存者會帶著許多痛苦,以及許多一般人難以理解的感覺活著。由於虐待常在成長中伴隨著孤立、忽視與歧視等現象,所以我常學會去壓抑、隱藏那些痛苦的感覺與回憶,而有些人則進一步去否定、偽裝、遺忘這些感覺與回憶。

壓抑、隱藏這些痛苦的感覺,是我們在成長中孤立無援時所衍生的生存策略,那是非常時期所使用的非常方法。但一個正常的感覺,是應該得到釋放的。例如悲傷時我們需要流淚、憤怒時需要發洩、痛苦時需要陪伴。但必須再說一次,一般人很難理解一個受虐的兒童在成長歷程裡是沒有這些幫助的,很多受虐的兒童甚至會因為表達情緒而遭受更多的虐待,所以一個倖存者對表達感覺與情緒是和危險的回憶緊密相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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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的受虐者必須等到他/她真的感到安全時,才能將這些感覺與回憶慢慢說出來。有時是成年以後,十幾年之後,我則是三十年後才能說清楚,每個人條件差異很大。但受虐者若能越早得到幫助,則能越早開始處理這些令人痛苦的感覺與回憶。

看不見的手

在談論兒童受到性侵的案件時,常會提到「看不見的手」。意思是在某種條件影響下,兒童沒有能力說出他/她所遭遇的事情,可能是認知不足、表達不清,或仍在遭受控制的狀況下。

有很高比例的兒童性侵加害者,是兒童熟識的長輩,例如父親性侵女兒,而更糟糕的狀況是,家中其他成員,例如母親,知道這件事,但選擇保持沉默,或要求受害者保持沉默,這是嚴重的二次傷害,而且會是造成下次再遭受性侵的因素之一。

並非每個人都有條件能述說自己的創傷,因為加害者有可能還在持續影響著受害者的生活。在什麼場合、什麼條件下,告訴誰,決定著你/妳會受到更多傷害,或是能得到支持與理解。

我在書寫過去遭受性侵的過程裡,也有各種考量,除了希望能得到理解與支持之外,也是完成三十年前對自己的承諾。不能忘記,而且要清楚地讓所有人理解,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圖/陳潔晧_看不見的手
圖/陳潔晧:看不見的手

壓抑

許多的文化與教養,常強調壓抑、轉移或忽略小孩子的感覺,也就是讓小孩獨自面對許多無所適從的感覺,但小孩卻學不會處理感覺的方法,這只是一般的狀況。而受虐的小孩必須忍受許多非人性的對待,並且常常處在被遺棄、忽略與受侵害的痛苦之中。
一個倖存者,必須重新學習不再壓抑感覺,並且學會表達感覺。一步步,讓感覺像水一樣,從身體裡流溢出來。

在這個過程裡,妳/你會感到非常不適與不安,因為,過去這些感覺一直都是與危險畫上等號。引用《哭泣的小王子》裡的一句話:「感覺不會殺死人,但沒有感覺,卻讓人活得像行屍走肉一樣。」

復原的其中一個歷程,就是取回能自然感受的能力。倖存者必須學會尋找讓自己感到安全的環境,去釋放感覺,更好的話,則能有朋友的陪伴與支持。但沒有朋友會讀心術,你/妳必須說出自己正在經歷什麼樣的痛苦與感受,並且希望得到什麼樣的幫助與陪伴。

不要對妳/你的夥伴要求太高。一般人不容易理解我們的經歷,但他/她們還是會給予很大的幫助與陪伴。有時,某種策略或相處無法成功。沒關係,就再試另外一種,一樣一樣慢慢嘗試,你/妳們有足夠的時間去探索所有的感覺,但前提是你/妳要有意願去完成這艱困的任務。

陪伴者也許可以記在心裡的是,妳/你陪伴的朋友曾經經歷危險的處境,並且留下創傷,但他/她以勇氣與意志活了下來。再度揭露這些感覺與回憶,倖存者會感到極端不適與不安全,但這是復原的歷程,有妳/你的接納、陪伴與理解,他/她會復原得更快、更好。至於要做什麼,或該怎麼做,你/妳們必須有耐心,慢慢理解與探索。

在大部分的時間裡,倖存者是最了解自己需求的人(有疑惑,就提出來與朋友討論),而陪伴者的存在本身,就已經發揮了有效的療癒功能,見證、陪伴倖存者經歷復原,最主要的還是耐心、理解與接納。

圖/陳潔晧_不可能的平衡
圖/陳潔晧:不可能的平衡

察覺創傷

在許多錯誤的教養概念裡,強調以恐懼、操縱或忽視幼兒的感受,以符合成年人的意志與願望,這類為控制兒童而產生的教養行為,會造成兒童必須強迫壓抑、扭曲自我的感覺,去適應生存所遭遇的殘酷。兒童被迫與自己的真實情感隔絕,並在成長中,深深為自己失落的感覺感到痛苦。

遭受虐待的孩子成長遭遇到分裂的必然:真實的感受與殘酷現實分裂的必然。當孩子在恐懼、受辱、受創的環境之中,學會以壓抑的方式回應現實,他/她便將自己劃分成分裂的自我:一個是不允許被感受、被看見的真實自我;另一個,則是要求「控制」、「長大」、「符合(成人)期待」的自我。

兒童本能地尋求希望與愛的依附,卻被迫在這些受虐的條件中,尋求正向的希望與意義,而將成人扭曲的價值與行為與自我緊密地結合。

長年扭曲教養下的結果,這種心靈內在分裂的狀態,便不知不覺被帶到成年,並以各種身心困難的症狀、樣貌呈現。
童年受虐的成人,就像是情感上被禁止成長的小孩。所有的情緒、反應,依然停留在幼兒時受創的階段。即使他們能在理智和語言上認知各種情感和價值的存在,但卻時常受困於兒時受創的情節當中,而無法真實理解和感受這些情感的意義。

有人小時候時常被爸爸用香菸燙。治療師說:「你被虐待。」那人感到很訝異,因為他即使到了成人,也不認為自己曾被虐待過。
治療師便以另一個角度,問他:「如果你看到一個小孩被香菸燙,你會不會認為他受到虐待?」那人才恍然大悟,他曾經遭受虐待。

這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說明一個受虐者無法理解自己的處遇,因為我們在常識和價值建立起來之前,我們就在接受虐待。
有時長期被虐待的兒童,無法理解為何事情是這樣發生的,且施虐者常孤立受虐者。受虐者在成長時期得不到其他資訊,在沒有選擇的狀況之下,便會產生即使到了成年,只會覺得自己哪裡「怪怪的」,卻說不出原因的狀況。
無論是治療師、互助團體、社會資源的介入,若受虐者或旁觀者能越早察覺到受虐的徵兆與情境,便越有機會,讓受虐者提早離開受虐的環境與感受。

對一個尋求復原的倖存者而言,一個關懷或曾有類似遭遇的人就像一面鏡子,提供另一種看待自己的方式,讓自己看到自己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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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也是一種方式,讓我們有機會以第三人稱的角度,記錄並再次體驗自己的處遇。任何一種形式的分享,都是珍貴的。施虐者控制受虐者的策略,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就是孤立,而透過分享,看到人生處遇的相似性或差異性,開啟我們再次看到自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