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屏瑤談《向光植物》裡的成長認同。作為文字工作者以鮮活陽光灌溉,以人生回顧施肥,看著青春其後的我們,長成什麼樣的大人。

李屏瑤背著女人迷落地窗外大片的光走來,像一株新鮮植物舒展在女人迷樂園一樓,談起新書一如青春,愛又像神話古老恆常,《向光植物》從女孩愛上女孩的故事書寫自我認同,有陽光鑽進土壤的暖活、和雨水落在葉脈上的疼痛

從《老夏天》到《向光植物》,從 PTT 到文庫本,從採訪人到受訪者,從廣告業到專職寫手,李屏瑤義無反顧寫著。當城市沈沈睡去她寫,當葉青離開世界她寫。李屏瑤留著短短的頭髮,著襯衫長褲,中性外型的她一開口就洩露少女的秘密。

許多人喊她一聲小光。是啊,她眼裡霧中有光,令我想起森林裡某種小動物,聲線讓人懷念春天,初次見到小光,她像蟄伏在四季更迭的溫柔觀察者。

向光植物:橫生青春的刺

「她的黑裙子,我的黑裙子,被燙得筆直尖銳的摺痕;女生與女生之間,一百道等待跨越的界線。」——《向光植物》

《向光植物》完稿七萬字,原來在 PTT 連載,原名《老夏天》,出自雷光夏,讓人回頭記憶時光老去,浪躑過的關係。小光閱讀過很多同志文學的作品,邱妙津的《鱷魚手記》、柴的《集體心碎日記》、陳雪《人妻日記》,卻好像沒有自己理解的版本:「我是 26 歲開始寫,也是故事結束最後的年紀,像回顧過往。白天寫工作的稿子,凌晨我就完成自己的書寫,我想起以前在聽深夜電台,寫作上希望接近、而私密。」像你天使中的魔鬼,附魔在耳邊說話一樣,我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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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光從事文字工作許久,第一次出書,首選逗點文創結社,透過與獨立出版合作,她希望可以介入在多數出版社做不到的流程——為自己的書全然包裝與定位。她偏愛文庫本,同步找了小山舍合作,贈送回函者一株朝氣多肉,也同為我們看見書封上的植物,表皮上橫生雜刺、傾斜如青春。

致我愛過的,寫幾個字留給葉青

提起筆來,在 26 歲那年,同年葉青離開。《向光植物》翻開,寫著「致我愛過的,還有愛過我的。致葉青。」。認識葉青是學姊學妹的關係,兩人有各自的 BBS 個版,讀哪個字好、那句巧妙。當所有人都說葉青走了,以詩悼念她,小光仍感日子恍恍惚惚,依稀停在她們說著詩、談著文學的時候。還有夜深了,兩個城市裡失眠的靈魂都還在 MSN 線上:「我有失眠困擾,那時候就像有個小綠燈在遠方,我總知道不是自己在這,安安心心的。」

葉青〈大雨〉讓小光惦念,她還記得,那些字出現在 BBS 頁面上的排版、模樣。葉青最後選擇背向世界,小光說:「還是會震驚,怎麼還會發生這樣的事?也會想,如果能提早做點什麼,是不是會不一樣,但都是後話了。」

我想起小光那本輕巧惦在掌心上的《向光植物》,這些在混屯中努力辨識出自己模樣的人,多麼加倍氣力地在暗黑中奮發趨光,都這麼走過來了。如果那形狀怪異扭曲的線條,更多人懂得專心欣賞,多好?

那不只是青春其後,也是寫給愛著的人一箴浪漫情書,一本《向光植物》,致,所有努力愛著的人們。

出櫃,是一場大型 RPG

談起自我認同的困難,小光說那是即便長大後都要繼續思考的:「國高中到前幾年,都覺得很困難,一直到這兩年我覺得好些,三十歲後開始好多了。對我的困境是家人,即便是身處相對開放的產業:廣告業、網路書店到現在自己接案,回頭還是要面對家人,你要如何跟母親父親討論?」

「尤其國高中,你只知道你跟別人不太一樣,你只好假裝自己跟別人一樣。假裝你是左撇子,但你活在一個全是右撇子的世界,你發現世界不是為你而設計的,你連開門、吃東西都覺得卡住。大家理所當然的事,對你來說卻很困難。」

在故事裡的角色設定,小光拉出了幾種父母,一是敘事者的父母,與孩子有討論的空間;二是角色學姊的父母,避而不談;另外一種角色小莫的父母,極端反抗。小光也建議出櫃前要先理解面對的是什麼樣的父母,再採取策略:「這件事沒有一個成功的模式,每個人生命的形狀不一樣,要判讀狀況,這是一場大型 RPG [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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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光說自己也是好幾年只要把頭髮修短,就會經歷小小的家庭革命,要讓媽媽接受自己自在的模樣,也是這樣長期抗戰來的。她同時分享:「有時候我覺得長頭髮的女生有更多困難,像我們外型中性的女生,媽媽心裡都有底。但是她們如果突然跟媽媽說交女朋友,媽媽會說:『你漂漂亮亮的,明明就可以,為什麼要這樣。』」

女同志文化:或許你可以不必是 T?

長頭髮的女生,短頭髮的女生,都有自己生存的途徑要走,然而有沒有那天,世界能讓孩子們不必流血、流淚、不必試圖犧牲性命,換來愛一個人的可能。

「人家說我是 T、我都回說我是婆,因為我覺得光譜應該是流動的,即使我長這樣,我也是個少女啊。」——李屏瑤

剪短頭髮,好像是許多女同志向世界宣示的方式。小光說:「女同志文化不是壞事,你有暗號,才能辨識彼此。有了定位,你才能認同自己,進而思考,我是不是可以當個長髮 T、我能不能是穿高跟鞋的 T?或者,我其實根本不用是個 T?」異性戀裡有千百種人,同性戀何嘗不是?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符合一種符號生活。

「文化是位移的,透過文化投射,我們辨識出自己的樣子,然後再找出自己舒服的位置。」

文本裡的隱喻:青春一霎之光

「這世界是個隱喻。」——《向光植物》

這世界是個隱喻,《向光植物》裡也有許多曖昧符號。小光年輕時喜愛楚浮、奇士勞斯基:「當時有春暉電影台,深夜放老片,我當時很迷經典黑白片,大量的看。女同志文本對我影響很深的是《鱷魚手記》,作者提到許多台大校園場景,無可避免,你就是會經過場景裡的椰林大道。曹麗娟的《童女之舞》是我高中時讀到,才知道這件事(同性戀)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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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會經過那些電影與文本裡的場景,通過你的閱讀、你情感的共鳴、你感知世界的溫柔,所以小光說,這世界是個隱喻。

《童女之舞》、《挪威的森林》、《廚房》是三本影響小光很深的書,在少女對青春茫然、對同性議題陌生的時候,那些文學作品的真切情感得以確認存在。從同志議題只能偷渡,到往大眾化的方向邁進、沒那麼邊緣,不再是特例,她總是在寫。

文字工作很像跨欄賽

我問,書寫對你來說是什麼。空氣沈默了有半分鐘之久。「它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小時候對我來說最重要是閱讀。以書寫呈現某種對世界的整理跟關係。」

她與廣告文案的相遇是這樣,中文系出身的小光觀察資本主義市場,當時相信文案是可以改變世界。即便在廣告界被磨了不少,小光仍執念信任文字,文字可以解救,文字可以相依。

長大以後,書寫成了工作,她做為專職的採訪者樂在其中:「我是喜歡採訪的,我可以佔用受訪者品質很高的下午,什麼問題他都得回答。」

一個是工作,一個是自我書寫。小說對她來說是生命的重整:「如果有一天沒有打開電腦,我會覺得很奇怪。雖然每一次只要打開空白 world,絕望感還是鋪天蓋地。」寫字都是白手起家,每一次,都要從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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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光用文字飽食日子,她說做文字工作很像跨欄賽:「一方面是因為,我有在寫採訪,有些專職寫作的前輩是很專心在寫自己的書寫,寫作就是馬拉松長跑。」

這幾年,我沒有不欠稿的狀態。寫作很難舒適,寫作要維持不舒服,維持壓力,才會一直寫下去。」——李屏瑤

成長為自己喜歡的樣子

我說,讀這本書令我想起《其後》,逝去的人帶走他們各自擾人的秘密,剩下的年代與氣候,都是被留下來的人的事了。

小光動筆時有個念頭,要寫,就寫近現代女同志故事,而多數人的身份困擾,都是從那年夏天開始的:「我們都是被留下來的人,你勢必要被留下來的。有些人往宇宙盡頭走去,火箭推進器的燃料會消逝,人就一直殞落。被留下來的我們,一定有各自的使命,盡量不要回頭看,回頭都太傷了。」

每個人都有各自生命的形狀,小光說,當時看著我訪綱上的這個題目,讓她想起《鬥陣俱樂部》最後一幕:「兩個人牽著手,看前方大樓一棟棟被炸毀。我很喜歡這幕,即使很多東西都會壞毀,你旁邊有個人。甚至你旁邊不需要有個人,你堅強地足以面對崩壞,繼續往前走。」

如果要給 16 歲的自己一句話,她會這樣說:「會好起來的。好好做自己想要的樣子,就會變成你想要的大人。」

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這句話像是回聲,清晰溫柔地迴盪在我寫下文章的過程裡。每個長大後的同志、每個大人啊,我們始終不必成為誰的理想。

心滿自足讀完《向光植物》,心裡唸著太好了。人們要走過世紀末的支離破碎、走過黑暗,然後新生的宇宙秩序會為活著的人鑿洞,縫中有光,繫著一生懸命,我們會繼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