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燈泡媽媽在 FB 上表明,「我從來只代表自己,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希望大家不要消費小燈泡」,呼籲大家勿用小燈泡之死當作自己「廢死」或「反廢死」立場的背書。我們不談廢死,想從另一個母親的角度談談與孩子的共處,談社會加諸在母親身上的期待與壓迫,談「保護」孩子的真正意涵,也談我們該如何與孩子溝通,讓彼此相信這個世界依然善良?

星期天下午,我們有事進東華,辦完了經過幼兒園,周米謎說,媽媽,我真的好想溜滑梯,拜託你我們先去溜滑梯好嗎?拜託拜託(最近很會來這招)。

其實那時我好想睡,只想回家躺平,我說,米謎,媽媽好累。她說,可是我好想玩,拜託拜託。

我看了一眼草坪,有一家人,爸爸媽媽帶著兩個小孩,正在溜滑梯那邊野餐。我說,不然這樣好了,米謎你可以自己去玩嗎?我把車子停得離溜滑梯很近,窗戶打開,我待在車上,你可以看到我,需要我也可以隨時跑過來。

她說好,然後我看到他們班同學的爸爸正在附近整理幼兒園的田,更堅定了我不想下車以免在這麼疲累的狀況下還要打招呼寒暄聊天的決心。周米謎很開心地開門跑下車,我把椅子放平,躺了一下,爬起來,看到另一組親子也來了,更安心地躺下去。

周米謎過了一會兒遠遠喊著「馬麻、馬麻」跑過來,原來新來的那組親子是小班的同學。周米謎拿了小蓮和其他布偶,一邊跑走一邊對著其他的小朋友喊「我們來玩醫院遊戲~」。

我甚至睡著了。醒來以後很心虛地爬起來看,周米謎跑過來說,你醒了嗎?我說,其他人的爸爸媽媽有沒有問你媽媽在哪裡?她說,有啊。我說,你怎麼說?她說,我說在車上睡覺。

丟臉死了啦!那時候我只有這樣想。晚上跟朋友見面的時候,朋友也一直笑。

然後星期一,發生了那樣大的悲劇。

我想著如果前一天有什麼閃失我會被責難到怎樣的地步。我想著什麼時候父母已經被要求得如此完美神聖。我想著什麼時候我們對社會對他人已經不信任到這樣的地步。我想著如果真的怎樣了我會不會不想活了(應該會)(不過依照現在的精神狀態應該是沒有勇氣去死)。

所以我一直覺得難以言說,對這一切。我不希望周米謎在對世界的不信任下長大,而且不管怎樣到現在我都不願意我自己失去「相信別人」這樣的特質。

「現在這個社會如此看待和處理隨機殺人的方式,只會讓走在路上被殺掉,就像在蘇花被石頭砸死的意義和機率一樣。」我很「偏激」地這樣跟朋友說。

前一天寫到這裡,就寫不下去了。我當時只想到很重的話:這個社會要求媽媽保護孩子的方法,就是要媽媽養媽寶,隨時顧在身邊一點失誤都不容許;等媽媽真的養出媽寶,又會千夫所指:你是怎樣教小孩的居然製造出如此社會敗類!

我甚至連「沒有媽媽是不愛小孩的」都說不出來。跟小孩的愛情是後天培養、是在日常生活中積累、是有不同樣貌,不是被「母愛是天生的」這種說法框限的。(推薦閱讀:身為女人,難道一定要內建母愛?

一直到星期二中午,我看著新聞畫面中的小燈泡媽媽,紅著眼睛重申她對這個社會溫柔的期待,哽咽地表示她自己、先生和小燈泡的照片媒體都可以使用,我也掉下眼淚,明白這是犧牲自己的隱私換來提升議題高度的可能時,我忽然懂了自己。

我怎麼會忘記決定生下周米謎的初心呢?不只一次,有不同的人問我,要用怎樣的方法帶大周米謎。我說,我希望陪伴她長大,讓她成為有勇氣的人,能夠面對世界的不完美,明白偏見與歧視都不是弱勢者的錯,並且能夠批判,甚至反抗。

我意識到我抗拒使用「保護」這兩個字,因為現在「保護孩子的安全」、「給孩子一個安全的環境」,好奇怪地變成預設環境是不安全的、人是壞的、所有都必須小心提防的。「每個媽媽都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好奇怪地變成一種自掃門前雪,每個人都要顧好自己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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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可能的。一個安全的環境,不可能獨好,只能共好,很像 PG 團體或公共遊樂室,如果大家都只想保護自己的孩子,而保護的定義只在不可打人、不可受傷的層次,那麼大人非常可能就直接開始示範自私與衝突。

我年輕一些的時候,是不打算生小孩的。理由是,當我的小孩問我「媽媽,世界這麼不美好,你為什麼要帶我來?」的時候,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現在我很想問對世界充滿壞人假設的爸爸媽媽,或者成人們:「如果你覺得世界這麼糟,又不打算改變它,那為什麼要讓小孩來這個世界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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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改變我們對「保護」的想像才是有可能的。

保護孩子、給他們一個安全的環境不應該是給他們對世界負面的想像,要求大人緊張兮兮地顧前顧後;而是陪著他們思考、發展出勇氣和策略,不只處理問題,甚至包括人生必然出現的各種創傷。要培養能力,就不是把他們框限在一個(大人想像中的)安全溫室,而是讓他們飛,如果摔下來,有時候你接得住他,有時候你只能把他撿起來治療傷口甚至只能秀秀呼呼,幾次之後,你發現他會改變飛的方式,或者摔了下來,他知道找到哪裡去療傷。

最終人都是要自己一個人的。

世界是不夠美好,但大家有沒有想過,只有某些人有能力讓自己越來越好,只會讓因為各種結構性因素包括經濟、階級、族群、性別文化等無法讓自己得到好位置的人被擠到邊緣。邊緣人是過得不好,但優勢階級也沒有「真的」好:他們恐懼,想像、標籤、污名化許多破壞安定的敵人。大家都忘了反過來思考,雖然這個方向困難又曠日廢時:只有共好,大家都懷抱信任與善意,弭平種種的社會不平等,或者制度設計朝向弱勢者傾斜,才有可能有一個安全、能讓孩子放膽飛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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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文向強忍悲痛用生命的力氣在維持議題高度的小燈泡媽媽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