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導演周美玲,深感女同志需要自己的愛情敘事,所以她拍,以電影記錄同性之愛的浮世繪,讓社會看見更多色彩斑斕的華人同志生命史。

「我就是拍同志議題的導演,妳可以直接說沒有關係!」

當我問起作品裡探討的性別議題時,周美玲導演爽朗地這樣告訴我。她穿著牛仔外套,一身簡便俐落地就這麼來到我們面前。她正對著我,一手曲著往後架在椅背上,以開放而自信的肢體語言,從容不迫地與我談著她的電影、她的創作、她的理想:「我覺得女同志需要自己的愛情故事,所以我拍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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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美玲導演以紀錄片起家,作品曾經得過金穗獎,也執行過以十二支影片書寫臺灣的《流離島影》計畫。而讓她的名聲更廣為人知的,則是著名的同志三部曲:《艷光四射歌舞團》、《刺青》、《漂浪青春》,讓習於看電影的觀眾因而也記住了同志戀情的美麗與疼痛。

對抗厭女文化,妳得比所有人更專業

我問她,當女性編導、拍同志電影,難嗎?

美玲導演笑了,沒說難不難。電影是男人的工業,沈重的攝影、燈光器材比的是力氣,高工時、高勞動的工作環境比的是效率,片場的氣氛常常一觸即發,沒有表露情緒的柔軟空間。導演作為片場的領導人物,所有人只問一句:「你憑什麼服人?」

「我憑什麼服人呢?」她自問:「扛不起器材、罵不了髒話,不能敬師傅幾顆檳榔、幾支香煙拉近距離,一個瘦瘦小小的女生,憑什麼叫片場的所有人服氣?」她看向我:「我靠得是比所有人專業。」

專業是什麼?美玲導演從不在現場「等靈感」,所有的準備工作都事前規劃、討論核實。一進片場,幾十個人湧上來問各式各樣的問題,道具也好、演員也好、燈光也好、場景也好,她氣定神閒、指揮若定,彷彿太極宗師以慢打快,從容不迫靠得是比別人更周全的思考、更早進行的準備。

「只要我到了,5 分鐘之內就是開拍,從不讓別人等。當妳工作的節奏漂亮、工作的狀態讓大家舒服,能讓大家最有效率的完工、最快下班休息,一次,別人自然就服了。」簡單地總結,背後的醞釀需要千百倍的工夫,換來一出手,就知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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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變成一位足以服眾的成熟導演,不是不曾經歷過陣痛的。「我剛當副導演的時候,有一次去片場,攝影師就直接說:『女人不要碰到我的器材。』」我問她委屈嗎?她偏頭,想了一想:「是委屈的吧,但是當時是新人,片場就是導演和攝影師最大,不可能說什麼。但現在我執導的片場,不會有人說女性怎樣、同志怎樣,任何一個議題,都需要帶頭的人拿出態度。」

而美玲導演關懷同志族群、關懷人群的態度,在她的作品裡一覽無遺。

我們這個時代正在發生的現象,不能沒有一部作品來反映它

美玲導演正在推動的六城彩虹計劃,以發生在臺北、北京、成都、香港、新加坡和檳城 6 個城市的 LGBT 故事,探討當代華人的同志議題。首先將在七月推出的是討論形式婚姻問題的〈偽婚男女〉,以及人們如何在愛情中安頓自我的〈替身〉。

「〈偽婚男女〉是講男同志和女同志假結婚的故事,為什麼會想要拍這個,是因為這件事好荒謬啊!荒謬到我會笑個不停,然後笑中帶淚。但是,我在大陸好多朋友啊,都在假結婚,非常非常的盛行。」她停了一下,微微嘆了一口氣,原來比起戲劇更荒謬的竟是紮紮實實在過著的人生,她的神情裡有惋惜也有悲憫。

無法出櫃的同志為了回應父母及社會的催婚壓力,尋找假結婚的同伴,夫妻之間只維繫著形式上的關係。相較於晚婚、不婚的狀況相當常見的臺灣,中國的形式婚姻因應著父母盼成家、盼抱孫的期待而大量出現。形式婚姻盛行同時反映了手機與網路大盛的時代特色。因為有手機、有網路,人們才能私密地表達自己的需求:作為一個同志,我需要假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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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即使這樣一件私密的小事,形婚網 10 年來也已經擁有了 30 萬個會員,有 6 萬多對夫妻透過這個管道結婚。換言之,有 12 萬個同志男女在虛假的結婚關係中呼吸著稀薄的空氣,日日夜夜。

「我個人當然是不支持假結婚的處理方式嘛,因為我覺得那是一種扭曲,但是這種扭曲如果用批判的方式來拍攝,太殘酷了。」批判的力道固然是擊向頑固的社會結構,卻難免傷了最深刻牽涉在其中、卻也是最無辜的一群人。〈偽婚男女〉因而用了喜劇的方式呈現:不知情的母親看見兒子床上光裸的男性,雞飛狗跳地在家裡追打;女兒半夜和哥哥交換房間,把丈夫還給哥哥,卻被剛好也起床的母親撞見,只好抱著枕頭卡在門框上進退兩難。情節引人發噱,配樂俏皮輕快,尚未說破的是至親之間卻不能坦率的悲傷:原來,誰都沒能從心裡的櫃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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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說〈偽婚男女〉拍得像喜劇,片場的氣氛也輕鬆。「唐振剛和周厚安啊,他們很能夠帶動現場的 Gay 氣氛,很自在、很活潑。戲裡面有一個陽具形狀的玩偶,擺在那邊,他們會隨時拿起來擁抱和親吻,逗得大家都很開心。」美玲導演說著笑了。寫著專訪稿的此時,我想起她那一刻掃去沈重的笑容。拍片現場和故事內核彷彿站在光譜的兩端,曾沈重得讓人難以負荷的壓力已經是另外一群人自在呼吸的空間了。

與美玲導演的訪談在同婚釋憲之前,專訪上線的現在我們迎來了同婚的曙光。但願,不論是世界上的哪一個城市,終究能走向一個對於性、身體、性向都能自在大笑的時刻。任何城市,都不再有偽婚男女。

愛情,就是讓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們轉而聊起〈替身〉。

「我們為什麼需要愛情?因為愛情讓我們的自我得到安頓,認證我是誰。」美玲導演一語道破故事核心,從小被媽媽當作哥哥轉世的女孩,終於遇到另一個女孩,告訴她:妳就是妳,不是誰的替身。被當作替身的女兒望著母親的眼神令人揪心,而現實的人生往往更加無奈。

美玲導演拍攝紀錄片〈921・傳說〉時遇到了一個總作女生打扮的小男孩。和他年紀最近的小姊姊在震災中逝世,父母和姊姊們自此把他打扮成女孩,認為他就是那個不幸夭折的小女兒。他清楚知道自己是個男孩,卻躲進長髮和裙裝中,用女孩的外殼撫平親人的創傷、拭乾他們的淚水。「小孩子其實什麼都知道,但他也能理解家人還沒辦法走出來。我能做的,就是拍完片子之後寄一份回去。也許他們看了,會有不同的作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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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後的今天,這個故事依然沈沈地墜在美玲導演的心裡,當年的小男孩現在應該長大了,如果不能在親情中自在的做自己,至少在愛情中可能會找到自己的位置吧。自我與體貼之間如何找到平衡?〈替身〉彷彿一張跨越時光的答卷,渴望解開一個小男孩心底最深的鬱結,蘊含著導演滿滿的溫柔。

我問導演,如果有一種理想的相愛方式,會是她鏡頭下的哪一對情人?她很用力地想了想,還是搖頭:「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相處方式是,在片場我作主,回家我就乖得像貓一樣。」如果真有理想的愛情,大約就是自己和情人的那一種。一起工作的時候,指揮全局,女友跟上配合;私下相處的時候,順著性子,任意耍賴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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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熾熱的相愛時,多麼動人的情話都已經說過,而多年之後,沈澱下來的是無須言說的默契。為理想拼搏的時候,對方懂得妳擇善固執的堅持:「人生只是賺錢、花錢很無聊的,要能夠為理想揮霍,找一個能夠安頓靈魂的地方。」事業遭遇挫折的時候,對方無怨無悔地與妳共患難:「有些同行真的因此就分手了,但她沒有。」導演說著,有些害羞又有些甜蜜地笑了起來。我問她是否問過女友後不後悔、辛不辛苦,她搖頭:「老夫老妻了,問了就俗了。」真正的相知,虧欠感謝原來都是不必說的,說了反倒像是生分。

原來現實人生中的愛情,比戲劇還要驚心動魄,足以支撐一個人做一場好大好大的夢。

六城彩虹: 一幅當代華人同志的浮世繪

這場夢,如今拓展成了 6 段不同城市裡的生命圖卷。6 座華人城市,各自有自己的悲傷和喜悅,「臺灣不是一個封閉的地方,人們在不同的城市之間來去流轉,我在不同城市的故事裡處理華人同志的不同面向,我試圖書寫的是當代華人在亞洲的處境,透過看見別人,我們才知道自己在什麼位置。」

臺北、北京、成都、香港、新加坡和檳城,有的傳統一些、有的新潮一些。人們移動、遷徙、離散,時代和命運推擠、拉扯著他們,輾轉到了一處,落地,生根。異質的歷史與文化於是促使這些人們開出了不同的花朵,也有不一樣的扭曲和壓抑,最終走向不一樣未來。「最後會走向哪裡其實沒有人知道,可是如果不留下這些故事啊,我會覺得,是一個當代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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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玲導演有一種時命感,懷抱著對歷史和人群的關懷,她望向文學史的浩瀚長河,看見了長久以來同志生命史的缺席:「電影被歸類為第八藝術,中國文學裡面有這麼多經典,但處理同志議題的作品不夠多,在我們這個時代應該要透過某種藝術形式,做這件事。」

以電影的藝術形式重寫人們對於文學史的想像,一舉把視野拉得開闊,那麼美玲導演如何看待當代的同志作品呢?她謙虛地說,自己不做評斷,只說期待。「同志文學是很多采多姿的,我盡力去闡述一個一個故事,也許能讓觀眾留一個印象,有一點觸動,當我們的作品能夠打動人心、描繪人心時,那些扭曲人性的困境也許慢慢就能改變,這是我認為的一種軟性的娛樂的力量。」

美玲導演說故事的語調放得很軟,批判的力道收得很深,把那些讓人發笑、讓人落淚、讓人低迴、讓人反思的畫面一幀一幀地攤開,浮世繪一般讓人親眼見證華人同志的生命史。六城彩虹的形式很溫柔,精神和情懷卻是革命性的,因為革命,從來就是照見世界可以更好的契機,因而拚盡一身氣力,奮力一搏。「等到我有餘力的時候,我會再擴及到其他地方,泰國、日本、韓國,但我始終都會試圖跟臺灣產生連結。」美玲導演為她的拍攝計劃留了餘韻,這是一顆關懷人群的長鏡頭,運轉著,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