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張愛玲愛上的不過是愛情本身,可她卻付出一生,為胡蘭成演了一場落寞的獨角戲。

少招惹和妳文化差異太大、生活背景相距太遠的男人,他匍匐在地上仰望妳也不用感動,當年他趴得有多低,後來蹦得就有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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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小名蕊生,1906年出生在浙江嵊縣,家在距縣城幾十里的下北鄉胡村。在他錦心繡口的文字中,父親慷慨達觀,母親溫和賢弱,兩人時常對坐而談,杯酒小酌,舉案齊眉,猶如一對被時光遺忘的金童玉女。透過字裡行間的微弱線索,明眼人讀出,他的祖父原來開茶葉店,也曾闊過一陣子,到了他父親手上,經營不善倒閉了,只好在別人的茶葉店裡做些雜活,但無法維持一家生計,以至於長年累月地欠債,直到蕊生自己後來做了「高官」才還清。

他自幼喜歡讀書,但若論學歷,其實只有中學二年級,二十一歲為謀出路去了北平,在燕京大學校長室抄寫文書的同時旁聽學校課程。這一步,是他蛹化為蝶的關鍵,在燕京的時間雖不長,卻大大開拓了眼界。北伐軍興起後他回到浙江,先後在杭州、蕭山兩所專科學校任教,成了知識份子,卻依舊窮困,髮妻唐玉鳳去世時,家中無力下葬,他四處苦苦告貸卻求助無門,最後在乾媽那裡借得60元,還招來一陣奚落。

這件事對他刺激很深,他甚至從此放棄了任何正義感,一心只想向上爬,就如他自己所說:

「我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捨愛,要我流一滴眼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的號泣,都已還給了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如此冷血的人,日後在政治與生活上的種種表現,也就可以理解了。

由於臉皮足夠厚,寄人籬下也能端得住,他很快便得到了「老大」的恩典,汪精衛給他加了薪,月薪從60加到了360,隔三差五的,還給個一兩千的「機密費」打賞。「老大」給錢很猛,喜歡鈔票,總是從密室裡搬出一疊大鈔,砰砰地撂在小弟眼前。這樣的場景,童年時代我們在經典港片《英雄本色》、《喋血雙雄》裡看過很多,一般知識份子哪裡受得了如此的輕慢,蕊生便貼心地解釋說,汪先生這樣給錢的方式,透出民間人家對朋友的一種親切。

他倒是不見外,可見,遮掩困窘,把自己打扮成莫高窟裡衣袂飄飄的飛天,是鳳凰男的特異功能之一。歲月荏苒,他儼然是汪精衛嫡系「公館派」的棟樑,在他的人生哲學裡,這是舊時知識份子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絕對的人生大翻牌了。

兩小時看半輩子的人生縮影:當貧富差距成為世襲,難以扭轉的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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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的南京,或許正是金秋十月的某一天,萬里無雲,氣象可人。蕊生坐在院落中的紫藤椅上,落葉緩墜,時光悠遊,隨手抽出茶几上的一本雜誌,封面是雋秀的兩個字:《天地》。他信手翻閱,眼光在一篇名叫《封鎖》的文章前,停駐了。

他看了一兩段,眼睛被懾住了,連身子都不由自主坐直了,看到精彩處,甚至把腿盤上了紫藤椅,看完,又翻回來,重看。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遍擊節,一次次向朋友推薦,甚至寫信跟馮和儀—筆名叫蘇青的編輯打聽作者,對方答覆:作者是個女子,張愛玲。

他便說了那句著名的情話:我只覺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皆成為好。

於是,他便去了張愛玲的居所,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來自浙江嵊縣下北鄉胡村的中年男子,用「華貴」來形容當紅女作家的住處。居所由張愛玲母親黃逸梵親手佈置,充滿了摩登、明艷而嫵媚的色調,真正的貴族品味,早已超越了遍地古董、滿牆名畫炫耀性消費的淺薄粗鄙。

當年,只見識過坐在轎子薄紗後地主家小姐的男子,哪裡想像得出十歲便穿高跟鞋、梳愛司頭的奢華,這間出乎意料的香閨,就像三十六床羽絨被下的豌豆,證明了主人是位真正的公主。蕊生深深地折服了,鳳凰男立即愛上了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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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出身的姑娘們記牢了,鳳凰男最愛招惹的就是涉世不深、自命不凡、家世優越的女子,而且一招惹一個準。

姑娘們總被他們悲戚堅韌的往事打動,為他們拘謹、含蓄、義無反顧的奮鬥精神流淚,幻想給那個背井離鄉的孤單背影一個紮實的擁抱,融化那顆硬、冷、倔的心。可是,沈舟側畔千帆過盡,大多數姑娘最終不過成為那條陰溝裡翻了的船。就像胡蘭成,一直以名士風流自居,見過的女人太多,隨處留的情也濫,但是,張愛玲這樣一個旁人不可比擬的女子他沒見過— 她的氣質是從內在溢出來,攝人得緊,對於他這個從鄉間底層掙扎上來的男子,她身上的「貴族氣」就是最大的吸引力和奢侈品— 被高貴孤絕的才女死心塌地地愛著,該是人生多麼大的勝利。

所以,他雖然沒有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也不認為她有什麼美,但他知道這個女子的可貴,就像一個明明喜歡明清粉彩的古董販子,突然見到了一盞稚拙高傲的漢代宮燈,雖然不是最愛,但他知道那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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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調動起每一個腦細胞編織情網。他與她談詩論賦,欣賞她的才華橫溢,讚美她的獨到見解,把自己拗成一面鏡子,照出她最光彩照人的笑靨。他撒嬌般地嗔怪她太高,批評她的穿著和外表,借此打擊她門第高貴的自信。甚至,他欲擒故縱。芙蓉帳暖春宵一度,清晨,她要他提著鞋子輕手輕腳地離開,擔心被姑姑聽見。他卻故意穿上皮鞋,落地有聲地離去,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尖上。

於是,她被征服了,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小團圓》裡的這句話,和《色·戒》裡王佳芝在關鍵時刻掉鍊子的想法如出一轍,她很快交出了自己的愛情、尊嚴、金錢和身體。

大多數志向遠大的鳳凰男,調情手段都是一流的。

他得意地把成功張揚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他對看重文化品味的人文精英說,愛玲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學的書讀得像剖瓜切菜一般,換得嘖嘖驚嘆。他對標榜出身的官家太太小姐說,愛玲家世高貴,母親和姑姑都是第一代留學西洋的女子,愛玲自己九歲即學鋼琴,把太太小姐們嫉妒得漲腸子。甚至,愛玲有張照片,珠光寶氣的,她自己很不喜歡,他卻拿給一位當軍長的朋友看。鳳凰男的勝利,絕對不能錦衣夜行。

終於,他娶了她。只是,仙姿盛大的張愛玲壓根拴不住胡蘭成濫情的心。

他不省心地勾搭上年輕的寡婦范秀美,堂而皇之地用她的錢養護士小周,甚至,范秀美懷了孕也找她伸手要打胎費。她一次次拿出自己的錢,就像拿出自己的愛一樣,終於,這場愛情耗盡了她所有的熱情與母性。她決定與他分手,不僅給了一大筆錢,還寫下一段無比感性的話:「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的。」

倆人的彈性愛情:女人的安全感,男人的自由心

玲瓏剔透、冰雪聰明的女子其實很明白,他這樣的男人是絕不會真的尋她,他把濫情視為美德,在《今生今世》裡洋洋得意地向每個愛過的女子示好,心裡沒有半點道德底線。那麼,她為什麼會愛一個人渣那麼久?難道愛情不是場對手戲? 在遇到合適的 partner 之前豈能輕易開始,不然,演成了一個人的獨角戲,落寞、可笑又滑稽。

這樣堂皇的道理,心較比干多一竅的張小姐會不明瞭? 只是她清楚,愛情是女人的全世界,卻不過是男人的伎倆,與其說她愛他,不如說她愛著戀愛中的自己,以及自己在戀愛中的情緒:激烈、憂愁、甜蜜、顫抖、思念、糾結⋯⋯(你的愛情戲碼:世界不乏愛情題材,缺的是談一場屬於自己就刻骨銘心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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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系列的情感,一個高度敏感和自戀的才女不過是愛上了愛情本身,並為這愛情付出了一生的代價—如果沒有這場戀愛,她無論怎樣我行我素外界都奈何不了,但是,一旦和「漢奸」胡蘭成有了關聯,她就必須接受輿論最嚴厲的評判。或者,她在內心深處,對於一個從鄉下來到大都市的有政治背景的男人,有種莫名的征服感和展示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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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鳳凰男的威力。好像《紅與黑》中的索勒爾,《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保,他們向來是養尊處優、未歷滄桑的女子的天敵,他們胸腔裡迴盪盤旋的,始終是「光宗耀祖、妻妾成群,光宗耀祖、妻妾成群」的帶著回音的吶喊。

幼年的慘痛往往讓成年的他們更加冷酷和世故,一個女子又怎能彌補當年一路攀爬而錯失的風景?他們是有志青年嗎? 不,他們與有志青年只差一步,那一步,便是心狠手辣、忘恩負義。

女作家張愛玲游刃有餘地應對男文人胡蘭成,而大小姐張愛玲卻拿鳳凰男胡蘭成毫無辦法,在她的生長環境中從來沒有應對這種生物的經驗,她懂得「忍」,卻做不出「狠」和「滾」。

她對夏志清軟軟地說:「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她已經忍成了內傷,他依舊得意洋洋地消費她的名氣。一輩子,她都下不了狠手潑他一身爛菜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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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療養

段位高的文藝女青年的愛情都是有格調的,總會讓人感覺到有文化和沒文化,有情懷和沒情懷之間的區別,比如大小姐張愛玲,她的教養即使在被辜負了之後也能不出惡聲。她的周遭不會有人告誡:少招惹和妳文化差異太大、生活背景相距太遠的男人,他匍匐在地上仰望妳也不用感動,當年他趴得有多低,後來蹦得就有多高,好像從一隻溫順貼心的狗,變成冷酷凶暴的狼。

鳳凰男不是有志青年,有志青年的夢想在事業,鳳凰男的期盼在婚姻,有志青年從來不巴望婚姻去實現人生的翻盤,鳳凰男卻希望一個女人能夠改變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