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從坎城抱回金棕櫚獎的電影《聶隱娘》。看看此片的兩代編劇朱天文與謝海盟,談談建構電影世界的撰寫歷程。

聊聊天:兩代文學的編劇對話


朱天文(右)、謝海盟(左)

朱天文,兩岸三地最知名的小說家兼編劇家。1956年生於高雄鳳山,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因小說《小畢的故事》自1983年與導演侯孝賢共同創作16部電影,曾獲金馬獎最佳原著與改編劇本。著有小說集《世紀末的華麗》、《荒人手記》、《巫言》,電影劇本《戀戀風塵》、《悲情城市》、《咖啡時光》、《紅氣球的旅行》等。

謝海盟,新生代編劇與自由寫作者。1986年生於臺北市,2009年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並加入《聶隱娘》工作班底。女同志、穆斯林,喜愛騎馬和無用的知識,紓解壓力的方式是打電動。自小學三年級矢志改寫,但不打算發表的《隋唐演義》。著有「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

朱天文在《戀戀風塵》一書中說,候孝賢的電影是抒情的,而非敘事與戲劇的。30年後,當電影《刺客聶隱娘》如山水捲軸,隱去細節,一本側寫紀錄,讓讀者一窺冰山底下的板塊推移。編劇是終將拆除的鷹架,還是冰山世界的重建者?本期特別邀請編劇朱天文與謝海盟,談談這段不斷編織、拆解的歷程。

小日子(以下簡稱問):請海盟先說說是怎樣加入劇組的?

謝海盟(以下簡稱謝):有一天我從公司樓上下來,天文丟給我幾張紙,上面寫的就是《聶隱娘》的故事。她問我看不看得懂?我說很好啊!不會看不懂⋯⋯就這樣開始。

朱天文(以下簡稱朱):其實是侯導寫的吧!

謝:第一版,他述敘,妳寫,只寫到三分之一。

朱:我寫過太多版本。有些是給投資方,又是給日本的,自己也搞不清楚。我請海盟給點意見,談談唐朝的歷史,後來記不住,要她直接講給侯導聽,一步一步進來。因為我自己不用電腦,都是手寫稿。編劇其實有時像文書工作,改過來改過去;不像寫小說,每天一點進度,做手工藝。這一次我覺得自己也該有個助手吧,都幾歲了(大笑)!不然人生也真是很糟糕。

謝:《最好的時光》是我打的劇本,那次只有打字。唯有第三段舒淇玩的樂團叫「凱比鳥」,是個西洋名字,我聽成「台啤鳥」,侯導覺得「台啤鳥」更好,算是有點貢獻。

問:一般電影編劇並不全程跟拍,海盟為了側記去了奈良、湖北、京都、棲蘭、內蒙古⋯⋯好像一次大旅行。

謝:美術組的文英老師跟我說,妳一次跟一次不跟,只有在湖北寫得那麼細,其他粗略帶過怎麼辦?

朱:所以妳就決心跟到底,一場戲都沒有缺過?記了很多筆記?

謝:有啦,在中影時有一天感冒,怕咳嗽影響錄音。一開始不知道怎樣寫,全部筆記下來,後面知道需要什麼再記就好,大概是2014年一、二月寫到四、五月。

朱:她寫完,侯導剪接還在進行。

謝:因為之前侯導剪片很快,兩三下就好,當時很怕他剪完我還沒寫完,但這次狀況比較複雜。

問:天文看了書,有什麼感覺?妳說這是留下了一本活口證詞。

朱:看初稿就覺得好看,因為她很早就寫完,那時侯導從第一次到第二次剪接,中間隔了九個月,第一次看到初剪時,覺得這電影完蛋,我心情壞透了。

謝:妳大罵一頓,把侯導從樓上罵到樓下。

朱:所以在那段壞心情的時候,就看這一本,幫她校對,其實也是在想辦法;但侯導到剪接室,不會聽別人的,那九個月真的是讀它來解救和療癒。這種剪法把線索都去掉了,極簡到像電影原理,好像人沒有感情;觀眾要有非常大的耐心跟善意,從臺灣新電影時期到這世紀初還有,但現在已經沒有那種時代的空氣。從編劇角度來看,都拍了,可是通不過他眼睛的,不管這場戲多重要,附帶了什麼訊息、關鍵、轉折,不好就不要;完全是影像跟影像的並列,不用線索把觀眾帶下去,我覺得侯導的鐵桿粉絲 OK ,但鐵桿粉絲之外的觀眾,很令人憂慮。雖然以前他拍現代的電影就是劇本寫一半,一半留到現場即興決定。

謝:因為現代片道具五金行買就 OK ,武俠片不行。

朱:所以這一次劇本就儘管用一個個環扣,去建立聶隱娘殺人的理由,不像一般武俠片要殺就殺,不要說說服觀眾,而是先說服我們自己,劇本都做了,也拍了,一剪整個環扣都瓦解。後來他花了很多時間,把影像與影像安排在最好的位置,像下棋一樣,當一個漂亮的圍棋棋盤整個出來時,哇,發現每顆棋子好像星辰,都是恰如其份在那個位置上,整個版圖漂亮的不得了,我覺得侯導的電影比較像是這樣。

謝:在44萬呎底片中他找了很久,不斷的看,就是他們說的「撈片」。

朱:覺得不錯的都挑出來,不是組合,是細細的安放,好像圍棋佈子,圍棋它不是論輸贏,而是這個空間你佔多少,佈到最後這個局勢是你贏。不像好萊塢電影有絕對清楚的訊息,根據邏輯走下去的,會很滿足,因為完全符合預期。可是侯導不是呀!有時聲音先,有時聲音後,或是在框框外,不靠對白,你扣一句、我扣一句,劇情一直往下推。是在一種無聲之間,影像跟聲音觸點的接觸、錯位、平行,甚至跟寂靜之間的一種作用,這才是電影。但距離原來的想像太遠,我很挫折,會覺得以前成本少,鐵桿粉絲就夠了,現在成本那麼大,還要顧及同心圓之外的第二、三圈的觀眾。

問:天文在《戀戀風塵》中曾提到,編劇的過程像造橋,先浮現橋墩,互相搭起來,最後於水上空中連結成形。海盟在《行雲紀》中提到了編劇其實是要為每個人物打造一座冰山,準備超過電影景框的東西,請談談這兩種編劇方式。

朱:前面是導演楊德昌的經驗,過程中東一個、西一個想法,再把一塊一塊結實的,重要的橋段串起來,我覺得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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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所謂編劇要建構一座冰山,是先重建一個世界,再決定去放入整個世界的那一個部分,決定露出來給觀眾看的就是冰山最上面;最後的決定就是剪接。侯導的剪接也好像冰山理論,最後剪出來就剩下十分之一的東西,剩下的都沉下去。

問:那在小說的寫作也是這樣子嗎?

朱:對我來講,建立冰山就是田野調查,像在跑野馬,有時簡直不知跑到那裡去,最後不得不喊停才開始寫。過程是不帶目的,反而放開原先設定的範圍,一本帶一本,幾乎是沒有成見地看。在看的當中,意識一直在跑,在裡頭成形,這是我的寫作習慣。即使以前看過也要全部重讀,我覺得和學院裡做研究,用一把手術刀把可以印證理論的剪下來不一樣。

謝:我覺得寫東西的人作為一個讀者的時間,遠比作為一個作家要多許多倍,我相信,侯導當觀眾也比當導演的時間要多很多。生活中是不停在建構、吸收,總有一天會跑出來,只是不會知道是那一種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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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熟了,它就在你裡頭騷動,這也是在建構寫作世界的冰山。侯導他最常講電影要從非電影的地方來,假如電影是來自你看過的電影,那是在電影裡頭拍電影,起頭可以就像我寫東西,從小看張愛玲,心嚮往之,就會傾向於她,可是終究還是從廣大的生活和閱讀而來。電影得從非電影的地方來,每個人才會做出不一樣的東西,寫作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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