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草再度發行新專輯《烏鴉》,聽聽主唱克拉克、貝斯手小藍分享這段日子發生了什麼事,以及他們的音樂故事。

音樂是流動的,草,是隨風飄曳的;橙色雖鮮明,卻不如紅色那般刺眼,在強烈的視覺暫留中還透著一絲溫暖。這是橙草(Orangegrass)的意象,而在我眼前努力試著用言語表達這抽象概念的人,就是橙草樂團主唱克拉克。


橙草目前由主唱兼吉他手克拉克(右)、貝斯手小藍(左)、鼓手鳥人組成

成立於2004年的橙草,是一個三人編制的「Power trio」樂團,單單純純地,只由吉他、貝斯、鼓這三種樂器組合而成。七年前,橙草發行第一張專輯《積雨雲》時,音樂人張懸是這麼評論的:

「這是一張少見製作成熟,卻那麼真摯動人的樂團專輯⋯⋯,橙草現今發行的專輯讓我感受著今年台灣最溫柔的青春之歌。混音後製讓「積雨雲」這張專輯聽起來主唱細緻並情感綿密,但完整呈現了橙草現場的電吉他音牆覆蓋聽者的張力,鼓點新穎節奏俐落,和沉穩自在的低音貝斯。這樣的三人樂團讓我感到心安,我可以穿梭於樂曲而不是要被鋪天蓋地的編曲企圖心淹沒。」

這是橙草音樂時常給人的感覺,不華麗鋪張,卻有種能衝破烏雲般的清澈,主唱克拉克的嗓音不會讓人感到一絲壓迫,而 Power trio 的編制也讓樂曲飽滿而不過度張揚。橙草當時的出現,像是在獨立樂團的水池裡投下一顆石子,準備激起一陣新的漣漪,只是沒想到這份漣漪的延續,竟然讓人一等就是七年。

從《積雨雲》到《烏鴉》的七年等待

從第一張專輯《積雨雲》到現在,七年了,橙草才終於推出第二張作品《烏鴉》,而樂團成員除了主唱克拉克外,貝斯手、鼓手都換了人。這段期間,其實陸陸續續都有橙草要發新專輯的消息,最後卻總是無疾而終,我問克拉克,這七年究竟在等待些什麼?

「其實,在發完第一張專輯之後,我就開始寫新歌了,只是跟團員之間的磨合出了一點問題,因為當時貝斯手狀態不是很好。」音樂創作和演出,其實常常都都與樂手的個人狀態有關,克拉克說,狀態不好就很難一起激發創作的過程,後來貝斯手和鼓手相繼離團,也花了一些時間找新團員。

每一次換新的團員,就又要彼此磨合個一年多,而時間就在這一來一往間被消磨掉了。我想,這麼多年的等待,連引頸期盼著的樂迷都覺得難熬了,對於克拉克而言,這樣的過程是否帶給他挫折?

「當下一定會感到挫折,因為事情進行到一半突然被打斷。只是找到樂手之後,大家調整到很好的狀態,可以繼續前進的時候,就會覺得那些挫折其實也沒什麼。有時候,挫折也是一種動力吧。只是,在還沒辦法把念頭轉換過來之前,可能就要先找貓玩。」克拉克聲音很輕,說到貓的時候卻突然開心激動了起來。(推薦你看:賦予你的挫折意義!王若琳:「我就是個固執的王八蛋!」

用貝斯的一顆顆低音,把音樂包覆起來

留著一頭率性短髮的貝斯手小藍,在一旁話並不多,許多時候只是靜靜地聽著克拉克。我問他們,當時小藍是怎麼加入橙草的?

「我之前看過他在另一個團 HiJack 的演出,當時就對這個女生貝斯手很有印象,覺得他彈的東西我還滿喜歡的。換團員的時候,他自然就會出現在我的選項裡面,當時他是我名單上的第一名。」克拉克這麼說。

「貝斯的角色很巧妙,它常常不是在音樂裡最突出的,但卻很重要,可以把整個音樂狀態包起來,如果把貝斯抽掉,整個音樂就會很空,好像中間有凹陷。因為這樣的特色,通常貝斯手在樂團裡的角色就是不能太往前,但是又要能 hold 住。」如果你有聽音樂的習慣,一定知道克拉克在說什麼。歌曲中,貝斯的一顆顆低音,是令人最安心的存在,任憑其他樂器在它身上跳躍,堅持地提供最穩固的地基。

「我一開始不知道橙草要換團員,是克拉克用臉書問我要不要去試試看,我們直接約在練團室,後來就加入了。」小藍回答問題的方式總是簡單扼要,常常需要克拉克伸出援手,老實說,我一開始有點擔心無法在專訪裡將他寫得鮮明,但我後來發現,貝斯,就是形容小藍最好的方式,他慢熱,內斂,或許不擅表達,但內心卻有著對音樂的澎湃熱情。

音樂,不做不行

兩人大約都是從高中時期開始真正玩起樂器,算一算時間也超過十年以上了。我請他們聊聊是如何走上樂團之路,又是靠著怎樣的熱情堅持不停走著的呢?「不是說有什麼動力讓我們堅持下去,而是根本不玩不行。」關於走音樂路這件事,兩人的想法很一致。

克拉克說,自己曾在大學最後一年到書店工作,覺得實在是太無聊。「就是有哪裡不對勁,好像少了什麼,我才發覺原來我受不了做很制式的事情,一直在同一個地方工作,所以說不是有什麼動力讓我一直在音樂路上堅持下去,而是根本不做不行。」對於克拉克而言,音樂是在實踐他的生命,唯有把音樂塞進自己靈魂的時候,自己才終於有了存在感。

小藍在一旁點頭如搗蒜,曾經在樂器行工作一段時間的他笑著說:「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我外表看起來冷冷的,沒什麼特別反應,我只能說他們一定沒有看過我在樂器行上班的樣子。」小藍發現,只有音樂能給他安全感和足夠刺激,使他能完全專心和投入。這份安全感,是這個追求安定的巨蟹座,在其他地方都遍尋不著的。

聽著他們的話,我想,每個人總在這個世界上試著追求自己活著最舒服的方式,對於某些人而言,一成不變的生活和可預期的未來是種舒適心安;但對於克拉克和小藍來說,他們裝上翅膀的心不願意只在一個地方停泊,而也只有音樂才能讓他們自在飛翔。

創作就是解剖自己的過程

「於是/我們/所相信的真諦/全都/散落/在絕妙的陷阱裡/看著/天空/是狹隘的景色/關於/現在/還有太多的未知」——《烏鴉》

橙草的詞曲創作,由克拉克一手包辦,在克拉克的歌詞裡,總能看出許多對自我內心的探索,以及對社會和世界拋出的疑問。我好奇克拉克都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創作,以及創作的靈感通常來自哪些地方?

「我其實都是在移動的時候特別有靈感,走路,搭車,騎車。」克拉克是位「移動式」的創作者,不是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裡埋頭苦幹,而是在身體移動著的時候,把湧現的歌詞和旋律用手邊的工具記錄下來。

「創作是一件很赤裸的事情,但同時也是我找自己、解剖自己的過程。」對於克拉克來說,每一個作品,都是一次自我探索的過程。

克拉克說,創作這件事是尷尬的,但這份尷尬很奇妙,他發現自己好像也需要用這種辦法才能認識自己,把自己剖開來看,才能發現內在最原始的模樣。克拉克的創作常常是很哲學思考的東西,不是很容易被指向單一主題,只會有特定的某種美感,是有流動性的。(一起來看:拍誠實的電影,易智言:身為創作者,我想為社會發聲

而我也發現,在和克拉克對話的過程中,他總是在講的東西,就是「意象」。我們進行的談話很常是圖像式的,他不愛用一兩句話說出一個定義,而是用更多的形容去帶出某種意象,而這樣的習慣,就和「橙草」這個名字的概念一模一樣。所有事情都是流動的,和音樂的本質一樣,每個人都可以大膽丟入一些自己的臆測和想像。

音樂路上的變與不變

玩團十多年,回頭看看自己的音樂之初,兩人是否有什麼變與不變?

小藍回憶起高中時玩熱音社的過程,他笑著說,當時玩團純粹是覺得很帥,和同學一起做一些 cover 歌曲,並沒有想太多。但現在,他會去思考貝斯在樂團裡的角色、對音樂的想像和動態等等,也很享受和團員一起律動的感覺。

「以前剛開始玩,編曲只會想要編得很帥、很難。現在那些對我不是最重要的了,我不會想說『這裡只彈這樣好像太簡單』,反倒是會去思考我有沒有跟著整個樂團的程序在走。」小藍說,這就像是一個返璞歸真的過程。很多時候,玩團最快樂的事,不是讓自己顯得突出,而是能夠去享受和大家一起的過程。

「思考得多,雜念也會多。」如何在單純和複雜中取得平衡,是克拉克現在要面對的音樂思考。「我覺得以前到現在,最根本的東西是沒有差異的,如果要說最大的改變,應該是心態方面變得比較成熟,但成熟是好是壞也不一定。」克拉克認為,一顆不成熟的心所做出來的作品,會有不成熟的美感。隨著時間經過,人會漸漸變得複雜,想要在音樂上做更多花俏的變化,但那樣的東西,會不會就不有趣了?

「以前看這個世界,會覺得自己很小,在一個地方很容易覺得孤獨。雖然現在偶爾還是會有類似的感覺,但透過創作和音樂,事情都被一個個打開了,每打開一件事,就更能跟世界接觸一些,跟世界接觸得多,感受也變多了。」

透過一個個作品解剖自己,克拉克面對世界和自我的方式已然轉變。他說,過去想要關注的東西比較少,很多事情都是往內看,而往內看,看到的圈圈就是比較小。現在,他更願意去理解外面世界正在發生的事,一往外看,圈圈就變大了,無論接觸到好事還是壞事,都能得到一些什麼。

小藍和克拉克同樣在面對回歸本心的課題,在路上走著走著,當音樂技巧和創作過程越來越熟練,更要不斷提醒自己,許多最純粹的東西不能遺失了。我突然想起了〈年華〉這首歌,克拉克說,〈年華〉像是一幅畫,畫出時間之於自我的關係,以及每個人在成長、變老過程中的狀態。我想,我們總在反覆的睡眠、喚醒之間逐漸長大,而時間帶給我們的必定有得有失,只是無論如何,都別忘了最根本的自己。

台灣的音樂場景困境:閉關就怕被遺忘

橙草暌違七年才發行新專輯,在這段日子裡,他們不敢鬆懈,雖然沒有完整的專輯巡演,但也在大小演出中出現。「如果都沒有作品釋出,很怕被遺忘。」克拉克談起台灣音樂市場的困境,他說,台灣很小,作品推出之後的巡演頂多維持兩三個月,而且大多也只有週末有表演。這樣的狀況,使得樂團必需不斷想新企劃、想梗推新的演出,常常花了太多時間在與音樂無關的事情上。

「一張專輯、一個企劃的週期太短了,音樂力量被消磨得很快,在這樣不斷打掉重練的過程中,對樂團的音樂生涯其實很不健康,也使得台灣樂團的音樂精進比較難。」克拉克說,美國或歐洲等等國家城市很多,同一個企劃,就能跑很多地方,不僅週期長,場次也密集。在跑巡演的過程中,也能從不同地方獲得靈感和回饋,有助於創作新的作品。

他也提到,台灣現在的文化很複合、很淺,很多玩樂團玩得很好的人,都是複製西洋的東西到極致,不像許多國外樂團,從哪個城市出來,就會有那個城市的在地味道。橙草是來自臺北的樂團,我問克拉克對於臺北有怎樣的想像?他說,他至今無法直接形容臺北,但會覺得臺北比較像紐約。只是,紐約人會有的「I love New York」驕傲精神,卻在臺北人身上找不到,在臺北人身上看見的,反倒常常是一種天龍式的傲氣。

克拉克認為,在臺北這座文化不太明顯的城市,要很用力才能感受到環境氛圍,但橙草的音樂卻和臺北脫不了關係,因為或許就是這樣的淺文化,才能讓他們的音樂有更多思考。而台灣這個小地方的音樂發展困境,是所有音樂人都得面臨的共同難題。

「音樂,是在實踐生命」

「音樂,是在實踐我的生命。」聊起音樂對兩人的意義時,克拉克這麼說。

「其實,我的音樂在我看來是很自我、很自私的。」克拉克說,有很多人創作的目的,是為了帶給大家喜悅和快樂,他認為那樣是很偉大的。因為自己不是為了聽眾而創作,反倒常常都是以自己的自私念頭發想,只是這樣的自私,發散出來後,被別人接收到、產生連結,或許就會轉變為一種無私。

「有點難,但我試著說說看⋯⋯,我覺得玩音樂給我很多安全感,但它同時又帶給我很多刺激,我不知道它會變成什麼樣子,到哪裡去。或許這也是我可以一直保持熱情的原因吧。」小藍對音樂的形容很微妙,他說,他玩音樂時,能在無法掌握的刺激與挑戰中,獲得一份無法從別處找到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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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矛盾吧,但音樂是唯一可以吸住我的東西。」小藍的外表看似冷酷,但提起音樂時總會透出有點害羞的笑容。我問克拉克心中的小藍是什麼樣子?他說,小藍很敏銳,其實是個很熱情的人,只是他的熱情不是顯現在人際關係上,他的生命過程中,對於事物的趨向很明顯,討厭和喜歡分得非常清楚,這樣的好惡分明,就是小藍展現熱情的方式。

此刻,兩人突然笑了起來,說起人際關係,他們都覺得自己有點社交障礙。「我覺得我們有共同的地方,就是,沒話說的時候就真的沒話說。很難把熱情實際表現出來。」小藍說,他和克拉克平時的相處其實滿有默契,因為兩人知道彼此現在在哪個狀態,沈默、不溝通彷彿也是種溝通。

眼前的兩人笑笑鬧鬧的,我想著這一個多小時下來,小藍話不多,克拉克的表達方式很抽象,便突然有點理解了他們所謂的社交障礙是什麼意思,兩人對音樂的熱情很深,在世界上數不清的表達方式中,他們選擇了音樂。因此,說話似乎就不是那麼重要了。當他們很沈默,專注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時,需要一點點個人空間,一點點生人勿近。

最後,我問橙草能不能送大家一首新專輯裡的歌?兩人都選擇了與專輯同名的歌曲〈烏鴉〉,他們說,在做這首歌時盡可能的把層面放寬放廣,無論在音樂或歌詞方面都很有故事,聽的人也能放入自己的切入觀點,沒有唯一解,就讓聽眾自由想像。

橙草,團如其名,是一個很依賴直覺、音樂流動性很高的樂團,他們的外表的確沒有紅色般的熱情鮮明,但內心卻擁有一股橙色暖流,用音樂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想像和熱情。我想,在這個節奏紊亂的環境中,如果有一件事情是我們能持續享受地做著,是很幸福的事。而在這一個多小時的對談過程中,我相信橙草找到那件事了,願正在看著這篇文章的你們,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