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變了、很多曾經熟悉的景色不見了,可是我們看見了香港年輕人的覺醒,讓民主在道路上芬芳。

重遊舊地:十七年後的香港

當離別時候下的雨,日語稱之為「淚雨」。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傍晚,英國人即將離開統治了一個半世紀之久的香港之際,東方珍珠下了一場很大的雨。那天在香港的人該都記得吧。幾天以後,我也撤離消耗了三年半青春歲月的香港。從啟德機場坐飛機回故鄉日本之際,也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教我不由得大哭起來。告別英屬時代,香港天空下眼淚,當時覺得順理成章。至於自己為何哭泣,卻不大清楚。有私人感情上的原因,也有社會工作上的理由。總之,有點像蓋住棺材,我的香港時代告一段落。

延伸閱讀:這是一封離別信:於是這一天,我生命中不再有你

然後的十多年,我都沒有回香港去。有主觀上的原因,也有客觀上的困難。香港飯店客房之小、房租之貴,是全世界數一數二的。一個人、兩個人都還容易想辦法。可是,包括兩個小朋友在內的四口子呢?我實在找不出解決問題的答案來。

未料到,老大到了十六歲時,與其暑假裡和父母一同去旅行,他寧願一個人留下來享受沒人監督的自由時間。老二女兒還小,好歹仍需要老跟著父母親。這樣子,總人數從四減到三,住房問題容易解決多了。只要我們肯忍耐一下居住環境擁擠點兒,雙人房加了張床,就能夠將就過去。

「香港不再臭了」。那句話是我在東京認識的一個年輕人說的。她年紀三十上下,是位考到了證書的會計師,而且已婚有個小男孩,可說是滿成功的一個人。到底是如何長大的?果然,父親任職於大商社,做女兒的從小隨父母去各國生活,曾在香港念日本小學和國際中學。

這次聽到我將要去香港,她不經意說出對香港的印象。「以前在香港下飛機,就能聞到一股臭味,對不對?可是,幾年前重訪的時候,我發覺,那股臭味消失了。住當地的朋友告訴我,是二○○三年鬧了非典型肺炎(SARS)的時候,衛生管理規則變得嚴厲,結果原先在街頭上處處見到的菜葉、水果皮都給打掃乾淨,連垃圾袋惡臭都沒有了呢。」

有趣是有趣,但「香港不再臭了」那句話,我還是覺得很難聽,因為等於說「香港曾經很臭」。我本人一九八四年就開始去香港,直到九七年撤離之前,去過很多次,尤其最後三年半持有了居民證。那麼長時間出入,我當然也注意到了香港空氣裡飄浮的味道,卻從來沒把它當過惡臭,反之要說服自己:那在亞熱帶地區而言是正常的狀態。

同場加映:傳奇的老城,時尚的生活,有故事的香港

所以,十七年後重訪香港,我是特別注意氣味的。飛機降落的赤鱲角機場,以前轉機去馬來西亞的時候停留過,比啟德機場大而新,自然沒有任何異味。我們坐的往市中心去的機場快線,也百分之百乾淨,從終點站搭乘免費巴士到港島香格里拉酒店,一路上都沒聞到什麼味道。這家酒店以維多利亞港的海景聞名,客房的落地窗外就是了。奇怪的是,以前位在九龍尖沙咀岸上的半島酒店,我如何瞇縫眼睛凝視都找不到。

物價、房價都在發展

到香港的第一個晚上,我跟一位老朋友有約。打電話聯繫,對方問我可不可以去她家住的西九龍吃晚飯?我當然沒意見,六點半約在她公司附近的中環站見面了。從那兒她帶我們到香港站,然後搭地鐵去九龍站。中環站,我早就熟悉。可是,香港站、九龍站?朋友提醒我說:你們不是坐了機場快線嗎?那應該經過了這裡。我們走過機場快線大廳,看見了登機服務台。朋友說:我家住樓上,去海外的時候,在這兒辦理登機手續把行李托運,然後空手坐車去機場就好,方便得很。

我們在位於全新商場裡的一家潮州館子吃飯。滷鵝片、炸牡蠣、清蒸魚等等,吃得很高興。工作日的傍晚,每個桌子都有客人吃大餐,看得出來此地經濟景氣很好。然後,朋友帶我們去樓上的住家,也順路看看住客專用的游泳池,乃可以邊游泳邊通過玻璃窗戶看到維多利亞港聞名於世的美麗夜景。我問朋友:你們的房子值多少錢?她說:十年前買的時候才四百萬,現在則漲成一千兩百萬了。我在腦子裡算一算:那等於兩億日元了,在東京說不定買得起一棟大樓呢。

推薦閱讀:香港的繁榮背後,你聽過香港的籠屋嗎?

朋友住的西九龍,是香港回歸中國以後開發出來的新地區,主要位於填海得來的土地上。怪不得從港島香格里拉的房間看不到半島酒店了。這些年,維多利亞港的填海工程進行得如火如荼,九龍半島的中心區從尖沙咀移到西九龍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在房間裡吃前一晚買好的麵包和起司。港島香格里拉的早餐聽說不錯,但價格也算貴到天價了:五百塊港幣一份。說實在,我們在太古廣場地下的高級超市買麵包、牛奶等都覺得很貴的。儘管是高級超市,但是物價比東京同等店貴一倍了。顯而易見,香港這些年發展了很多。問題在於:是否大家都發展了?還是鄧小平曾說的「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適用到香港來了?住在西九龍的我朋友,其實是北京人,我在多倫多讀書時的老同學,後來跟類似經歷的律師結婚,在香港定居下來。

過了十七年,很多東西不見了……

一九九七年七月撤離前,我曾住在離港島香格里拉不遠的星街七號,走路十分鐘便到了。從地鐵金鐘站,走入皇后大道東,以前右邊有一家叫巴克科斯的地中海餐館,現在沒有了。走上星街的坡道下面,以前有老太太坐在街邊賣報紙的,現在沒有了。坡道右邊以前有台大畢業生經營的印刷廠和我每週一定光顧的洗衣店,現在都沒有了。對面則有以前偶爾承辦酒席的蛇店,在店前堆疊的鐵籠裡養著多條蛇,現在也沒有了。過了十七年,很多東西都不見了,但是坡道還在,在盡頭我曾住的Vincent Mansion也仍在。

我對已過去的事情,不怎麼愛傷感。對十七年來的變化,也不怎麼有感受。站在坡道上面,我卻注意到了:曾經一定在路邊積累的垃圾,如今根本看不到,結果垃圾在亞熱帶自然產生的氣味也聞不到了,也就猶如那年輕會計師所說,香港不再臭了。

回到酒店,打開電視機,在當地電視台播送的報導節目裡,一個男性律師哭著說話。我聽不太懂廣東話,對香港時事也不太熟悉。但他似乎在說:律師這行業該持有的準則,在此後的香港很難保持下去了。那是二○一四年八月。將發展為雨傘革命的占領中環金融區計畫,還在討論和預備階段。看看報紙,要占領中環的動機跟發源地紐約一樣:少數一部分人擁有太多財物,越來越多人淪落為無產階級。

後來,回想沒有了垃圾、沒有了異味的坡道,我估計那應該是香港人的自尊心所致。直接的起因也許就是SARS,不過曾經常被批評說沒有公德心的香港人,在過去的十七年裡培養出公德心來了,而那又應該跟他們對香港的鄉土愛有關吧。面對大量來自北方的同胞,他們的香港人意識被迫結晶為鄉土愛。為了對抗唯物主義的鄰居,以便保護香港相對優良的生活素質,他們講起公共道德等在從前的社會被嗤之以鼻的精神價值。

打開香港網頁,我驚訝地發現:如今的香港年輕人書寫港式粵語的能力很高了。十七年以前,只有當地報紙的部分專欄或漫畫的對白等,才使用這當地最普及的語言。今天要爭取真普選的年輕人,都具有書寫港式粵語的能力了。

我想起來,班納迪克‧安德森說過:民族國家是十八世紀以後,基於人們共同的想像而成立的,並不是自然就有的,而為了產生想像的共同體,通過印刷媒體普及的共同語言是關鍵性重要的。近年來網路的普及,能夠跟當年印刷出版之普及相比吧。

如今的香港年輕人顯然用港式粵語思考並討論著高度的政治問題。我推想,其起因之一是網路的普及,後果之一會是民族意識的產生。十七年後重訪,我為香港年輕人這些年的成長感到非常驕傲,願意繼續做他們的外地阿姨了。

你會喜歡:永遠站在雞蛋的一端!25張震撼照片帶你看香港的雨傘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