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影后歸亞蕾,聽她談新戲《滿月酒》裡,同志媽媽最真實的掙扎,以及迂迴卻真誠的愛。

歸亞蕾這個名字,是台灣人的共有記憶。

那些年我們愛過的經典,都有她的身影。《煙雨濛濛》裡惹人憐愛的陸伊萍;《飲食男女》裡抽著菸自作多情的梁伯母;《囍宴》裡被蒙在鼓裡傻乎乎的高母;《橘子紅了》裡的容家大太太,《家在臺北》溫柔敦厚的馮淑媛,歸亞蕾不只拿過四屆金馬影后,更絕對擔得起影后這個稱號。

與歸亞蕾相約採訪的那一晚,她剛結束小燕有約的通告,我們在咖啡廳的一角,她不疾不徐地把身為母親的掙扎,當女人的幸福,演員的故事都告訴我。她說自己就愛平淡,她說跟了老公於是懂了幸福,她說自己演來演去,每一次都來真的。

我屏著呼吸覺得榮幸,她看著我的眼神如此慈愛,語氣如此謙卑,她說「小姑娘,是啊,我就是這樣」,我想起了自家的母親。

我就是演一個母親,去懂孩子的愛

在新作《滿月酒》裡,歸亞蕾也演媽媽。

孩子是同志,想找代理孕母借腹生子,於是媽媽也跟著忙進忙出。看著劇中母子兩人爭吵,嘗試去理解彼此的愛,想起我們對愛的人,有時也是那樣蠻橫與口無遮攔。

世代隔閡,愛會不會跟著遠了?我問歸亞蕾如何揣摩這次的角色,去演那不懂同志卻又孩子的媽媽?她用一貫的溫婉微笑說:「我就是演一個母親。」她看著我時眼神透徹:「一個母親跟孩子之間會遇到什麼問題,她都遇到了。孩子學壞了,做母親的會想辦法去幫忙,但是啊,同志不是學壞,那可是孩子的愛與選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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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對母親而言卻是很難的,但能怎麼辦?就去面對去接受,這可是他的兒子。」我看見身為一個母親,盡力即便困難的去摸索孩子口中的愛,同志愛,完全在她的世界體系以外,陌生一如異獸,她不懂也不理解,但為了孩子她不逃避,這是媽媽的驕傲與溫柔。

歸亞蕾演的媽媽,真實得可愛,看兒子與情人摟抱時她總忍不住蹙眉,用很迂迴的方式去愛孩子,她不大氣,她有掙扎,她流過淚心裏始終不明白,但她最後依然告訴孩子

「這是媽媽的愛,你愛了他,那媽媽不跟你吵,因為媽媽也愛過。」

接下劇本前,歸亞蕾知道是導演鄭伯昱自身的故事,先找來鄭媽媽聊聊當時聽到兒子出櫃的心情。「當兒子告訴我『我是同志』的時候,我好惶恐。我總把同志跟愛滋病患畫上等號,所以第一個念頭就想完了,我要失去孩子了...」歸亞蕾轉述鄭媽媽的告白,很赤裸,很無助的心情,或許是年輕一輩從未想過的巨大衝擊,鄭媽媽最後選擇跟孩子一起找答案。

歸亞蕾說著,我想起電影中有這樣一幕,歸亞蕾偷偷開車跟蹤代理孕母回家,窺探她的生活景況,去想這孫子在她肚裡會不會健康長大,整個電影院的人都笑了,想這個媽媽愛得好迂啊,我也笑了,笑完卻覺得為什麼我們不能允許媽媽這樣去愛呢?

再怎麼迂,都是她愛孩子的方式啊。

於是當兩方怒目橫視,指責你都不懂我你不愛我的時候,或許是我們尚未看懂了對方的愛。我們的愛那麼不一樣,但還是愛呢。

在愛以外,真實存在的問題

1993年,歸亞蕾在李安的《囍宴》裡演過同志媽媽,22年後,時間推演,同樣是同志媽媽,有了更深層的問題要面對。《滿月酒》不只處理同志議題,更談生育成家,我們該如何去想像一個家的樣子?我們該如何能有一個孩子?該如何生?那都是在愛以外,真真實實存在的問題。

歸亞蕾說:「滿月酒的故事特別吸引我,因為它豐富一如人生。有人性的掙扎,有愛情的不確定,有親情的碰撞,也談到外勞議題,我覺得它每一個部分都像生活的場景,人生就是這樣。」

於是那些衝擊不再只是戲劇性,螢幕前的母子爭吵同樣在日常裡一再翻演,我們控訴彼此不夠關心,我們遠走只為逃避,我們用抗拒的方式去愛,看著歸亞蕾聽完兒子告白後落下眼淚,我們也想起自己的家人,想起那條似乎永遠跨越不了的界限,難以互相理解的世界。

歸亞蕾的演出直逼生活,把媽媽的掙扎和無助都搬上檯面,電影的「保護罩」消失,老實地給兩個世界一個契機,如果愛難免帶著刺,讓我們去摸彼此的傷,去懂彼此的愛。

「同志,幾十年前,我也無法想像啊。」歸亞蕾笑著說,「在《囍宴》裡頭,我也是傻傻呆呆的直到最後才發現。這想法當時不在我的世界裡啊。」歸亞蕾說出許多爸媽的心聲,「有一幕戲,我就看著兒子流下眼淚,心裡想:『你好自私,有沒有想過媽媽的心情?』」

長大以後,媽媽的愛好像一瞬間變得沈重了,當主角嫌棄媽媽跟不上時代,怪她不尊重自己,我們想起自己都曾自私,想用自己的世界去取代媽媽的世界,裝著沒看見她愛的真切,還怨她端上那碗熱騰騰的雞湯多麼不合時宜。

當那些我們不願承認的,同感掙扎的,被搬上大螢幕完完整整走了一次,淚與笑都不躲,我們一起面對,你的不滿與我的為難,我們老實承認並未如想像的了解彼此,但我們願意去懂。

透過歸亞蕾的演出,我看見兩個世代握手言和的溫柔可能。

脫掉「同志」框架,我們談的都是人的議題

在蔡依林 MV《不一樣又怎樣》裡飾演與同志伴侶攜手30年的張淑月,這次則演不諳同志愛情的媽媽,看似衝突的角色扮演,對歸亞蕾而言,都是探討人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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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我沒想過我要演『同志』,我就是演張淑月,我懂她,我就是她了。」把自己放在角色裡,脫掉「同志」框架,有何差別呢,不都是人嗎?歸亞蕾放任自己真實的感受。想一想,相互扶持超過30年的人啊,在病床前抵不過一個急忙趕到的遠房表親的心痛。

「那時候我打從心底覺得痛,無語問蒼天。我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卻又覺得世界不該如此。」對歸亞蕾來說,談同志議題,其實就是人的議題啊。

對於被同志圈暱稱為「同志的媽媽」,歸亞蕾笑著接受,更希望自己的演出讓人在大哭大笑之後,帶走些什麼。孩子能理解父母需要更多時間;父母能反思自己支持與愛孩子的方式是不是反而讓孩子不像自己了?

「我知道很多父母不接受,拼命說服自己孩子有一天還會『變正常』,或不停責怪自己『我做錯什麼了?』可是問題這樣來了,你還能怎麼做?你跟他拼了啊?你就不活了啊?你就活在謊言裡啊?」歸亞蕾打趣地說,「很多事情得面對了才解決得了,這是父母跟孩子心中的結,但結必須解開,否則活得多痛苦?」「天下父母沒有不愛孩子的,只是我們能用更簡單的方法去愛,去懂孩子的世界。」歸亞蕾的話裡有圓融的智慧,當愛被拿掉定義,反而更自由,我們想要的是同一種「以後」,有你有我。(同場加映:反同志夫婦到彩虹圍城現場的感動

「所以你說同志議題,我覺得我尊重每一個人都有選擇與愛的權利。我希望每一個人愛的自由。」歸亞蕾說得篤定,誰說一定得要是同志,才能支持同志愛?

《滿月酒》比台灣現況更快走到了以後,開始談試管嬰兒與代理孕母,我們在螢幕前見證孩子歷經千辛出世,孩子哇哇的哭,兒子與情人摟著剛出世的女兒甜甜一吻,我們覺得這一切平凡卻珍貴。那是否,我們不該剝奪任何人擁有這般幸福的自由?

當演員,我在劇本裡反覆活了好多次人生啊

跟亞蕾聊天很舒服,她總是認真的想你的問題,然後慢慢地答。我們再聊演戲,當年她以初生之犢之姿出演《煙雨濛濛》拿下台灣史上最年輕影后,前前後後拿過四次金馬,演什麼就有什麼的味,歸亞蕾談起演戲卻總謙虛,謙稱是劇本好、導演好、合作的演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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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演員這件事情,太好了,我學習到太多。」歸亞蕾抬著頭眼裡有笑,「我從來不後悔身為演員。這幾十年來,我讀了兩百多個劇本,做了上百個不同的人,我在劇本裡反覆活了好多次人生。」

「所以我常笑說,演員嘛,那一定是短命的。因為他們走過太多人的人生了,不能只要快樂不要痛苦,各種各樣的人生都得去體會。」渾身演戲靈魂的歸亞蕾笑說自己戲外喜歡安穩的過,大概是最轟轟烈烈的日子都在戲裡了,「我不要多彩多姿,我喜歡日子平淡自有甘味,那才是福氣。」

「這麼多年,我還是覺得演員演戲最重要的是「真」。你用真的心去演,那樣的東西才活。像在《滿月酒》裡那場卸妝戲,我那是真的傷心啊,假的就不真了。」

所以她能演武則天也能演梁伯母,所以她可以溫婉也潑辣得起,每一次戲都是她拿著真心去交換。

歸亞蕾更傾身問我,覺得她在《滿月酒》裡表現如何?她笑著說不希望別人看了覺得,「啊!不就是《囍宴》裡的高母嗎?」已經是影后了,歸亞蕾依然時時檢討自己的演出,堅持不演一樣的戲,不複製貼上,永遠得更好才行。把每一次都當成新的練習,還有什麼比這更敬業?

最浪漫的場景:我給你倒一杯水,你給我倒一杯水

愛一個人,是一輩子攜手到老還能甜甜說一聲:「我覺得我要的,他都有了。」拿下金馬影后的那一年,歸亞蕾22歲,就嫁了張夢魁,半載的婚姻,談起老公,歸亞蕾整個人柔軟了。

「對我來說,浪漫不是鮮花大餐,而是持之以恆,平實卻始終如一。」歸亞蕾甜甜分享與老公的相處之道,「我覺得跟老公相處最浪漫的場景,是他累了,我給他倒一杯水;我累了,他也給我倒一杯水那樣。幾十年啦,我們現在吃飯還很喜歡兩個人窩在一起聊天,好快樂。」歸亞蕾臉上有孩子的神情,浪漫不用刻意遠求,就在每天你看我、我看你的眼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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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聊到孩子,歸亞蕾說家中的親子相處就像朋友,她讓孩子知道,世上永遠有人會乖乖坐在一旁聽你說話,再給上沒有保留的真心分析。「我選擇做朋友,我要在日常生活裡多了解我的孩子多一點,才不會哪一天發現,我們從未了解彼此。」

歸亞蕾不求人生多彩豐富,但在她身上,我看見各方面的圓滿。她不貪求,她嚮往平淡,但她每步都走得穩當,仔細地畫了一個自己滿意的圓。

歸亞蕾稱我小姑娘,這晚上我們兩人的距離近了,她坐在我面前,還是三科影后,但不怕讓人看見她甘於平凡的樣子。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氣度,不急著讓世界看見妳最好的樣子,而是選擇交出最誠實的自己。

學著謙卑,學著傾聽,學著走出自己慣常的世界,學著把世界加諸你身上的冠冕一一減去,始能面對自己。歸亞蕾,替我上了關於人生的這樣一堂課。

母親節,牽著自家媽媽的手,一起去看這部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