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many 編按:
單親家族,無論是爸爸還是媽媽,都得一個人當兩人用,一肩挑起工作與家庭的重擔,還得面對外界指指點點的眼光。依據數據顯示,在單親家庭又或者家暴環境下長大的孩子,總是在小時候時忿忿地發誓,長大「絕對不要」再組成這樣的家庭,卻往往事與願違...來看看作者海苔熊說這一則傷心卻又勇敢的故事。

 

 

「我的阿母沒有來過任何一次家長會,一次都沒有。從幼稚園畢業典禮到安親班成果發表,同學都穿漂亮的公主裝、仙女裝、武士服或金剛戰士,全身閃閃發亮地在舞台上表演,他們的阿爸阿母就在下面蹲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們的寶貝孩子。我只能假裝若無其事,跟著節奏拍手、唱跳,然後偶爾看看老師,勉強地笑。每次結束,我一定會第一個跑掉,因為我不想被那些假好心的叔叔阿姨問:『你的阿母呢?怎麼沒有來?哇!小靜好勇敢耶!』。我一點也不想要勇敢,一點也不想……。」她說,用手輕輕捏了一下鼻樑,好像要阻擋某些悲傷一樣。

某天早上,小靜的爸爸把她從床上趕下來,他滿口髒話,渾身酒味,然後指揮她趕快收拾東西,說要搬家。一開始她還以為,爸爸的債主又找到他們了,習慣性地把東西都收到床鋪底下的紙箱裡面,把已經髒得不成樣的兔寶寶玩偶也放進去,然後爬到櫃子上面去拿繩子綁。直到她和阿母走出家門口,才發現阿爸並沒有去開他的發財車。

阿母低著頭、抱著紙箱,一手牽著小靜,臉上分不清楚是悲傷、惶恐還是憤怒,就往客運站的方向走去了。小靜心裡好多疑問,這次跟之前都不一樣。她抬頭問:「阿爸呢?」阿母回答說他先去辦一點事,晚一點會來找他們;她又問「那我們要去哪裡?」阿母回答說去看外婆。

小靜覺得很奇怪,明明就還很熱,印象中外婆家是天氣很冷才會去的,但當她想再多問一些什麼的時候,阿母手上的紙箱和袋子突然都掉在地上,雙手抱著臉,蹲在路邊哭了起來,她從沒有看過阿母這樣哭。小靜只記得馬路上的車子呼嘯而過,喇叭聲不斷,她抓著阿母的袖子,很害怕,一直發抖。

「我常常會想到這個畫面。汽車的喇叭聲,柏油路砂石飛揚起來,阿母很大聲的哭,我想我好像應該做一些什麼,但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起每次我哭的時候,阿母都會從房間幫我把兔子抱來給我,然後唱『公雞啼,小鳥叫』給我聽,我就不哭了。

我從紙箱裡面把兔子拿出來給她,然後一邊唱一邊跳『年紀小阿志氣高,將來做個大櫻桃』,她果然破涕為笑。那時我們沒有錢,外婆那裡也住不太下去。大姑姑一天到晚在外婆耳邊說我媽壞話,說什麼都已經嫁出去了還有臉回來,有一次我拉著她的褲管,叫她不要罵我媽,結果她把我推開,跟我說:『你怎麼能確定你是她生的?你爸在外面多少女人你不知道嗎?』

我聽了好難過、好難過,抱著兔子就躲到房間裡哭。沒想到這句話變成我的詛咒,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不斷地問自己:『我真的是我媽親生的嗎?』,尤其是學校日、校慶,阿母不是說她在工作,就是說她好累了要睡覺等等,每一次她沒出現,就更堅定了我這樣的信念。」像其它單親媽媽一樣,小靜的媽媽不但要背負著工作與養家、還要對抗來自娘家和夫家的眼光[1]。

二十多年過去,眼前的小靜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大寶和小寶在潛水灣不遠的沙灘踩著水玩,我請小沂老師去陪他們,小心別讓他們跌到海裡。我在腦袋裡面搜索我讀過的單親文獻,試著回應小靜一些什麼,卻總覺得語塞。

根據2010年內政部的統計,單親家庭占比例9.82%[2]。他們大多面臨經濟匱乏、子女負荷、親子關係難以維繫、社會人際關係改變、社會歧視與偏見、缺乏安全感、身心飽受煎熬、住宅選擇受限等等,這些項目小靜幾乎一個都沒有漏地命中[3]。但知道這些又怎麼樣呢?一直以來,我們都用太過數字化、理性化的方式去理解他們了,可是對於他們承擔的痛,卻沒有真正感受過。

 

單親輪迴的弔詭

「我很恨我爸,所以我發誓這輩子絕對不要結婚、就算結婚也不要挑我爸那種爛貨!但事實是,我卻挑了一個跟他幾乎一模一樣的人渣,然後一樣把我們丟下。該說我犯賤嗎?還是說我傻?但是人渣最厲害的地方是,在一開始跟本不會讓你察覺出來他是個人渣,直到他一點一點的侵蝕你之後,你才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他、要替他背很多債、卻又無法丟下他不管。」小靜說,把龍舌蘭日出的檸檬放進嘴哩,臉上露出很酸的表情。

單親或家暴家庭中長大的女孩,常常面臨這樣的弔詭:明明口口聲聲說絕對不要跟自己老爸一樣的那種人在一起,最後卻仍然和「爸爸的複製品」結婚、生小孩、然後重演一次相同的悲劇。為什麼會這樣?

下面是我聽過的幾種說法:

(1)對父親影子的渴望:

孩子在成長階段失去了父親,腦袋中多少還留著父親曾對自己好的記憶,可能是某次牽著手去遊樂園玩、可能是某天下午偷偷買的紅豆餅或冰淇淋,但是這些都在父親離開之後不再可能了。所以他們終其一生,都在追尋父親的影子。

(2)複製父親的角色:

或許在父親離開之後,家裡面頓失一個支柱,孩子不得不堅強、不得不勇敢,甚至得安撫母親,幫忙打工,分擔家計,不知不覺開始扮演一部分父親的腳色。例如變成像父親一般嚴厲、固執、有個性、堅持的人。接著,根據相似性(Similarity),吸引到跟自己一樣(也跟父親一樣)的人。

(3)排斥父親的角色:

非常不屑父親的行徑,要求自己絕對不要變成父親,不要變成工作狂、不顧家裡、粗枝大葉等等;結果自己雖然真的以家庭為重、很會照顧人、做事細心謹慎,但也因為這樣,吸引到跟自己「互補」的人──也就是和父親相似的人。

發現了嗎?這些說法似乎正的反的怎樣說都對嘛!所以我認為,真正的癥結點在於「安全感」。

過去同年被不當對待的記憶與匱乏,在這些孩子的心中埋下了傷,讓他們活在一種隨時都會被拋棄、隨時都有可能不被愛的恐懼裡[4, 5]。因為這份不安,他們抓緊每一份感情,或是逃避面對關係,把兩個人綁得太鬆或太緊,也把愛情活成自己不安的縮影。剛開始轟轟烈烈,甚至以為終於抓到了人生的浮木了,卻又在爭吵、冷戰、或一次又一次戲劇性的原諒反悔的反覆中,葬送自己的愛情。

所以她們真正的問題不在於找了一個和自己父親很像的人,而是把自己的愛與婚姻,演成和母親相同的劇本。

阻力最小的路

聽起來好像很悲慘,但生命總是會找到他們的出路。這些單親的家長雖然風雨飄搖,一下子遇到經濟困窘,一下子又被鄰居閒言閒語,但總像尼羅河的河道,遇阻而彎。

正因為他們資源非常有限,只好選擇阻力最小的路[2],在迂迴中緩緩前進。有些單親媽媽因為經濟改嫁,卻又遇人不淑;有些帶著孩子擺攤賺錢,卻被夜市管理員處處刁難;有些好不容易將孩子拉拔長大,卻因為都在工作疏於照顧,孩子吸毒犯罪,捲入幫派……可是這些媽媽們不曾放棄,四處求助,打落牙齒和血吞。

「大寶其實是一個很窩心的孩子。他很喜歡玩刀刀,有一次我說他段考只要有一科100分,我就買刀刀給他,結果他很認真地考了四張100。可是,那時候剛好要繳會錢、還有我媽開刀住院等等各種花費,我把錢包打開,發現只剩下零錢,甚至連房租都繳不出來,心情很糟。

那時他趴在客廳地上畫畫,一邊看探險活寶,抬頭時注意到我默默地在掉眼淚,跑到房間裡面把他的阿寶存錢筒拿來,跟我說:『媽媽不要哭,大寶還有很多錢,給你繳房租。』然後他說不想要刀刀了,他可以自己用圖畫紙做。我當場抱著他大哭,雖然我知道他的阿寶存錢筒裡面也只有幾個十塊錢……」這時小寶跑過來要喝水,我把礦泉水瓶遞給他,他就著嘴,咕嘟咕嘟地喝起來。

喝完水之後,小寶用袖子擦擦嘴,又體力滿點地跑去找大寶與小沂老師玩。夕陽在遠方漸漸地貼近海洋,淺灘上熙來攘往都是牽著孩子的年輕夫妻們,小靜看著在那玩水的小沂老師與那兩寶,好像看懂了一些什麼。

「我一直以為我爸毀了我的一生,讓我媽吃苦、讓我國中要半工半讀,讓我下課就去夜市賣手機殼、甚至因為他,我沒有帶過一次便當。每次看到同學有香腸飯、雞腿飯、高麗菜飯的時候,我都只有合作社麵包。可是直到大寶、小寶出現,我才終於明白,有時候磨難與背叛是老天爺給的禮物。阿仁走了,像我爸一樣把我們丟下,但他留下來的不只是這兩個孩子,還有我的勇敢。那種在我媽的血液裡就流著的,我一直不願意承認的那種一直勇敢與堅強。

同場加映:不當完美媽媽,孩子更快樂

夕陽幾乎要沉到海平面下了,但海面上的波光與孩子們的笑靨,卻伴隨著一種釋然,逐漸明朗起來。

 

 

延伸閱讀

1. 馬淑蓉, et al., 單親婦女的生活困境與福利需求:以非營利機構受助者為例. 社會發展研究學刊, 2013(13): p. 72-108.

2. 王行, 失業單親爸爸生命敘事中的男性社會處境探究與再認識. 輔仁社會研究, 2013(3): p. 111-150.

3. 彭淑華, 台灣女性單親家庭生活處境之研究. 東吳社會工作學報, 2006(14): p. 25-62.

4. 李学容, 离异单亲家庭子女的心理辅导策略. 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6. 6(3): p. 133-135.

5. 刘媛, et al., 单亲家庭子女心理健康的研究现状. 遼寧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9. 32(3): p. 5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