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的降臨,寶寶的離去,即將成為人母的心境,像是重重摔了一地。作家賴鈺婷透過文字寫出疼痛,卻也將這些感受,用另一種形式來安慰自己,你能從他的文字裡,得到同理與感動。

文|賴鈺婷

親愛的寶寶,我忍不住這樣輕輕呼喚著。像對著浩瀚宇宙,冥邈不可知的星辰,對著虛空,無有邊界的荒涼廣闊,我輕輕呼喚著你。

無人察覺,無人知曉。我想像你存在於微塵,在我深呼吸,昂首,微微俯身,擦拭自己的影子時;在我匆匆行過擁擠嘈鬧的街口,感覺人群洶湧滾沸,綠燈就要轉紅了的心慌裡。那些光影斑斕刺眼的瞬間、夜半玻璃窗面凝止的濕氣。

彷彿你是無處不在的象徵,總教我在恍惚中想起你。

不是錯覺,你確實曾存在我的體內,透過臍帶,以我的呼吸為呼吸,況且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心跳。毫無道理可言,沒有公道可討。

你來到這世界,住進我的身體裡,成為我小心懷藏的祕密。

你還那麼小,當我還恍神於你的存在,一有空檔便漫無目的搜尋瀏覽各式各樣的經驗談。

沒有出血、沒有任何你會離開的徵兆,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何時離開我的,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一來一去的南柯之夢,竟是真的。

親愛的寶寶,在你到來之前,我曾面對失去至親之痛,成為自此沒有父母的孤女。黯然或者喜悅之際,我的心總是空空洞洞,有一種無可依託的荒涼。

我記得籌辦婚宴前後,大小瑣事,應當父母如何如何的禮俗,婚禮時雙方父母和新人要並肩站在台上⋯⋯然而他們不在了,我單單只剩下自己一個。無處投遞的思念,蓄積在心底,每當軟弱無助襲來,想痛哭的時候,我只能把自己武裝起來。

不知不覺中,你住進我的身體裡,在身體極度不適的時候,我一個人默默流淚。


圖片|Photo by Toa Heftiba on Unsplash

想著去世多年的父母親,想著此後我將有個親愛的孩子,來自血緣,來自父母冥冥的眷顧。儘管內心軟弱,儘管孕症讓我頭暈心悸、直冒冷汗,儘管胃酸逆流讓我喉疼聲啞、反胃作嘔,我試著孤獨而不動聲色地忍耐著。在日常中撐起微笑,喬裝健康無事的模樣。

不都說懷胎未滿三個月不能讓人知曉嗎?

你是我懷藏的心事,是我感覺五臟六腑正在裂解,卻無可醫治的病源。

我甚至敢讓人察覺,那彷彿隨時會暈眩倒下的病態。當他們問起我「還好吧?怎麼臉色那麼蒼白」時,要適時給予「謝謝,我很好」的微笑。

因為我知道,你在。為了愛你,我必須堅強起來,變得勇敢。

但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我以為將開始孕育的生命,突然竟成為死胎。

醫師說,心跳停了。我還處在聽不真切、意會不來的遲疑裡,問:「什麼?」

我感覺到超音波探頭在我跨開的雙腿間,在下體陰道內,或偏斜擠壓,或貼倚側扭,再三轉換角度。

「沒看到心跳了。」黑暗中,傳來的結論。超音波探頭被快速抽離,醫師轉身離開。

跟診護理師照例說,好了喔,腿放下來,旁邊有面紙可以擦,內褲穿上。衣服穿好,外面等叫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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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從內診椅上仰起身體。高舉跨抬在兩側腳架上的雙腿僵硬痠麻,暴露在冷氣房中的赤裸下身,讓人止不住發冷顫抖。踉蹌步下診察台,找出包覆在長褲中的內褲,套上,帷簾後的護理師催促,穿好就出來囉。

匆匆套上長褲,穿了鞋。下意識握緊雙拳,手心濡濕而冰涼,我的心中滿是震驚與疑惑。

丈夫還在門外,他什麼都不知道,而甫聽見宣判,毫無頭緒的我,又何嘗對這一切知悉多少?

親愛的寶寶,我太害怕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希望還來得及做些什麼,希望這不是真的,一直想著一定是哪裡出了錯,說不定是角度、是機器、是你調皮讓醫師誤判了⋯⋯好多紛雜念頭閃現,黑白屏幕上,你的輪廓明明仍在。

沒幾分鐘之前,我在漫漫等候中,還以手機上網不斷搜尋、查閱:孕婦不能吃什麼、孕症怎樣正常怎樣異常。

縱使我的肚腹還很平坦,因為想像你逐日成長後我自己的模樣,我已經開始瀏覽購物網站的孕婦裝。

進檢查室前,我是個滿心雀躍的新手孕婦,以為能聽到你已然幾週幾日,又長大了幾公分;以為你在子宮內的影像,將如常顯映於螢幕上,我縱然看不懂,但仍然欣喜跟著指認:那如滑鼠游標一閃一閃的地方,就是你的心跳!

但這次,這幾分鐘的診察,你是沒有光焰的星子,你沒有心跳了。

親愛的寶寶,我明明看見畫面中,你仍安穩駐紮在子宮裡,殘忍的是,醫師說,你已經死亡,永遠、不會再長大了。


圖片|Photo by insung yoon on Unsplash

從超音波室出來,我將手上緊握的超音波照片交給丈夫。

滿滿的候診人群,有幾雙眼睛看著我,我輕聲對丈夫說,心跳停了、心跳停了。或許是說得太輕,還是內容超乎預期,我記得丈夫怔了一下,又問:「什麼?怎麼會這樣?」

我們相偕走到人少的角落,等候診間護士唱名看診。

親愛的寶寶,我的丈夫,你爸爸,他沒看過螢幕上你一閃一閃如有光芒的心跳,他僅透過我從超音波室攜出的照片,透過我的轉述,得知他將成為父親。如今,我拿著這恐怕是證明你曾存在的最終影像,卻無法再像過去一樣,拿著照片興味盎然地對著他解說比劃。

我甚至不忍心攤開那些照片,多看一眼,再看一眼,無以名狀的淚水可能就要落下了。

我不想在人群裡哭,候診區那麼多撫著大腹,懷中揣著盼望的孕婦,怎麼偏偏我會是落淚哭喊不幸的那一個!

幾分鐘前,我明明和她們一樣,不自覺以手以掌熨貼肚腹,漫無邊際想像你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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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著頭,任由沉默吶喊,在胸膛狠狠重擊每一分秒空白的思緒。眼看孕期就要滿三個月了,不是嗎?

我以手機上網搜尋「胎兒心跳」幾字,看見的血淚字句,幾乎都是驗孕後始終等不到胎兒的心跳,而你,我親愛的孩子,我是你心臟曾噗通噗通快速跳動著的見證者,你的存在,不是一秒鐘、一刻鐘,這是第三個月,怎麼你就此悄無聲息,無端離開了?

我想起豐子愷〈阿難〉中的片段。

往年我妻曾經遭逢小產的苦難。

在半夜裡,六寸長的小孩辭了母體而默默地出世了。

醫生把他裹在紗布裡,托出來給我看,說著:「很端正的一個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來得早了一點!」

我正在驚奇地從醫生手裡窺看的時候,這塊肉忽然動起來,胸部一跳,四肢同時一撐,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掙脫。我與醫生大感吃驚,屏息守視了良久,這塊肉不再跳動,後來漸漸發冷了。

「唉!這不是一塊肉,這是一個生靈,一個人。」

親愛的,我未謀面的孩子,當我和你的父親進入診間,聽醫師正式宣告,說你沒了心跳。

我不死心地問:「怎麼會這樣?」醫師看了我一眼,說,這不罕見。

胚胎發育不完全,物競天擇、自然淘汰。差在時間早晚而已。接著他說:「後天一早手術。」

沒料到那麼突然,我怔住了,低聲追問:「會不會突然心跳又恢復了呢?」

醫師又看了我一眼,他說,好吧。下週回診,再看看。

狼狽步出診間,那一週內的每個時刻,我不斷暗自祈禱奇蹟出現。可是奇蹟終究沒有降臨,我心底縱然不捨、我想挽留你、保護你、但卻什麼也做不了、幫不上。

醫師說,手術要盡快,死胎會釋放出毒素,愈慢取出,對母體的傷害愈大。


圖片|Photo by Liv Bruce on Unsplash

回到日常軌道,向任教的學校請假,說,我已經懷孕,就快滿三個月了,可是胎兒卻又沒了心跳,要拿掉。

親愛的寶寶,說這些話時,我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抖動。

但我很努力自制,終能以不可思議的平靜口吻,一句一句淡淡說出。

我看見聽者表情的細微變化,我敏感地意識到憐憫與同情。

明明你還在我腹中。我鐵著心、厚著臉,堅強而不帶感情地,一遍一遍描述因由,請託老師代課,告知相關處室人員。

就要請假進行手術了,我得盡最大努力,為我的學生,理性安頓好一切課程事務。

我沒有掉淚,沒有哽咽痛哭,我從聆聽者的反應,知道我冷靜地不符合多數人想像中的劇情。

當你成為一塊由我子宮內取出的血肉。

流產的手術極快,當天就可以出院了,我用雙手輕撫著腹肚,試圖想分辨你存在時,和你不在了之後的差別。

親愛的寶寶,我在心裡為你的消亡而悲傷。

世上沒有任一人如我,深刻意識到你的存在。

你是我過去一段日子的病因,以各種不適孕症,告訴我,你是我身體裡餵養的一部分了。

我想起那些音聲沙啞,邊咳嗽邊抹淚的日子。即使感冒了,在百症齊發,呼吸困難的狀態下講課,因為餵養著你,始終不敢輕易吃藥。那些因為盼望而忍受的痛苦,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怎麼一時間,我們血肉相依的日子就結束了?

世界如常運轉,一切像是沒發生過。

親愛的寶寶,你是我未成人形的胎兒,當我寫下這些字句,給你,也給逐漸老去的自己。

我記得那些失去你的日子,不管你在何處,能否聽見我心裡的呼喚,你要知道:「從來你就是我身體裡餵養的一部分了。洪荒宇宙中,你並不孤獨,你是有母親的孩子。永恆活在我的思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