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後,為了兼顧生計與夢想,陳雪應徵過各式各樣的工作,從船務公司會計到 KTV 服務生,還差點成為靈骨塔推銷員,然而數十年來,無論外在環境如何變化,她的夢想始終如一,她依然堅定地走在寫作的路上。

文|陳雪

大學畢業後因為想寫小說,沒有選擇教職或從事出版,我搬回臺中,租了一個小套房居住。

我的家當有幾百本書,一整套音響視聽設備,一點衣服,幾十張 CD,當時還有收藏幾個菸灰缸,就是我的全部。

小套房位於臺中親親戲院一帶的舊大樓,老舊電梯咿咿呀呀發出可怕的怪聲緩慢上升,我住在三樓的一個套房。

說是套房,也不過只有三坪大的空間,內裡有一扇面對天井的窗,一點陽光也沒有,一個磁磚砌的小流理檯,一個破舊的浴室,房租五千元。

我自大二從學校宿舍搬出來,就沒再與人一起分租過房子,因為住宿舍的回憶是不堪的;

我只能自己租套房,當時我也還不會騎摩托車,找上那個房子是因為小時候常去親親戲院看電影,記憶中有熟悉感。

如今回想,那個我視為避風港的小套房,狀況其實非常糟。大樓老舊不說,整棟樓散發出一種破敗氣息,樓道總是黑黑的,我很少看到鄰居進出,天井裡卻總是傳來各種聲響。

夜間的麻將聲,凌晨女人綿長的叫床,半夜打小孩,夫妻爭吵彼此咒罵,感覺住進這棟大樓的人都不快樂,都在互相憎恨、彼此埋怨中度過。

可當時我沒想到那麼多,只知道租了房子,把書安頓好,音響裝上,就是家了,對我來說外面的世界不重要,可以看書寫稿聽音樂就是我的世界。可是沒錢了,得立刻去找工作。


圖片│圓神出版 提供

我第一份工作是「行政人員」,也在北屯區。上班第一天,我穿了套裝赴職,辦公室裡幾十個像我一樣的畢業生,個個精神抖擻。

我們被叫到會議室上課,一連上兩天,第一天上的是心靈雞湯那種勵志課程,主題是如何迎向成功的人生,講師口沫橫飛,我卻一點也抓不到要領。

第二天講人際關係,這向來是我的致命傷,得好好聽聽才行,但講師內容依然令人捉不著頭緒。

第三天,先給我們一份問卷單、一張電話名冊,就要我們照著電話名冊,請客戶給我們三分鐘做問卷。

當時問卷內容就讓我起疑,我已記不得整體內容,但記憶中跟我上的課很像,圍繞著致富、成功、第二收入,幾項問題問完,就進行下一組。

第四天上班,主管終於說出了我們公司真正的宗旨,原來是靈骨塔傳銷公司。那些訓練是要我們照他們買來的電話資料逐一打,用問問卷的方式誘導他們來買靈骨塔。

吃午餐的時間我就走了。我是那種連跟室友都無法相處的人,要如何去推銷靈骨塔?

這幾天的薪水當然拿不到,我打電話給當時的戀人,說明情況,記得當時我站在馬路邊打公用電話,路上人車很吵。

我說,我被騙了,做了三天白工,他笑說,再做下去會被騙更多,搞不好自己買了靈骨塔塔位,倒貼。

但其實那時我身上只有幾千塊,不怕被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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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陳雪 @ FB

身上存款就要見底,我立刻找了第二份工作,是「臺語字典編輯」,因為徵求的條件是大學中文系畢業,我的條件符合。

那是一家位於社區一樓的咖啡店,店鋪很小,老闆一頭長髮,頗有文藝氣息。

面試時他看了我的履歷要我當天就上班,那時薪水是兩萬五千塊,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有客人就煮咖啡做飲料,閒時就幫他編字典,感覺頗悠閒。

上班後我漸漸發現每天幾乎都沒客人,但每個月都會有一場聚會在咖啡店的地下室召開,原來咖啡店是幌子,老闆是開濃縮果汁工廠的,他胸有大志,想編一本臺語文字典,復興臺語文化。

可是對於如何編字典他好像也沒有方法,記得那時老闆給我一本他女兒的國語課本,要我每天就把那些生字抄寫起來,然後逐一用羅馬拼音翻成臺語。

我其實對他要做的事沒有興趣,當時我一心想寫小說,所以沒有客人時我若不是在抄生字,就是在看小說,空蕩蕩的店裡,只有躲雨的人或者需要解渴的業務員,我樂得輕鬆。

每天都有大把時間可以看書,安靜的店裡,我每天給自己煮一杯咖啡,翻譯一百個生字,打掃一下店裡,就沒事了。

我甚至開始在吧檯寫小說,感覺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很快我就可以寫完一本短篇小說。

事情當然沒這麼美,我上班第二個月,老闆就不堪虧損決定改為半天班,我只需上班四小時,薪水減為一萬二。

當時我房租就要五千塊,剩下七千怎麼夠生活,況且我是立志要存二十萬辭掉工作寫小說的。我慌了,又開始翻開報紙的求職版,逐一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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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陳雪 @ FB

我應徵過一個船務公司會計,公司就在我住處對面,是一棟非常老舊的大樓,電梯上升時會發出彷彿喘不過氣的聲音。

電梯打開,我應徵的公司大門外觀破舊,來開門的是一個非常非常胖的男人,狹窄的辦公室只容得下一張辦公桌,後面用屏風擋起來的地方好像就是他的住處。

屋裡都是菸味跟他的體味,我很想轉身就走,但又找不到藉口,就還是坐下來讓老闆面試。老闆說了好久,我才聽懂他做的是外籍漁工仲介,所以會計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接聽電話,然後支付薪資。

他說公司的帳很單純,業務也不多,只不過他還有其他工作,一個人忙不過來。「有個伴也好。」他說。

老闆其實不可怕,胖大的身軀底下仔細看他也不過三十多歲吧,我突然有種他是在相親的感覺,好像是藉著面試想要認識女孩子。

「妳讀中文系啊,那一定很有氣質。妳看妳嬌嬌弱弱的,感覺就是很秀氣。」老闆自顧自地對我描述了一番,好像頗為中意。

他說薪水兩萬二,隔天就可以上班,問我有沒有其他問題,我說沒有,謝謝你。關上那扇門的時候,感覺背後好像有個黑洞突然咻地闔上了。

下樓時我不敢搭電梯,就走樓梯下樓,沒想到樓梯間比電梯更可怕,走道上塞滿了鞋子、舊家具跟腳踏車,地板的灰厚得踏上去好像會陷落似地,我真的是連滾帶爬拚了命逃出去的。

當然我第二天沒有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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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身上只剩下吃飯錢的我,立刻又找了份工作,幸好當時父親幫我買了輛二手摩托車,我記得它有個好笑的名字叫做火鳳凰。我騎著摩托車四處去應徵,我做過好多工作,幾乎都沒超過幾個月。

最後我去應徵了一家會員制的 KTV,當 DJ,那時的 KTV 還需要人工放片,小小包廂裡就只有我跟另一個男生負責。

公司位於臺中市區雙子星大樓,店剛裝潢好,一切都還在草創期,員工也不太穩定,當時我們是兩班制,我做夜班,下了班已經深夜一點鐘。

DJ 男總是約我去吃消夜,我去過一次,兩人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再約我我就不肯去了。拒絕之後,兩人在小房間一起工作有說不出的尷尬,我只好調到外場去當服務生。

當時的服務生有很多名,領班副理是個高個子,臉黑黑的,脾氣很好。櫃檯有兩個會計,都很漂亮。

當時我還抽菸,員工要抽菸都得到茶水間,那兩個會計也都抽菸,因此我們成了抽菸三劍客。

會計之一叫安妮,另一個叫美惠。安妮長得一雙水靈靈大眼睛,皮膚很白,總是一臉無辜的樣子,她抽菸也是抽好玩的,聲音非常甜美。

美惠是冰山美人,聲音很低沉,皮膚白玉似地,眉眼低垂,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江湖氣,她的母親是酒店小姐,家裡幾乎都從事八大行業。

美惠性格豪邁,持著菸說話的模樣有一種帥氣,因為她們倆都是美人,在店裡特別受到注目。

店經理就非常喜歡纏著安妮,可是安妮跟美惠都喜歡跟我在一起,我向來以為自己沒有女生緣,或許在那種特殊場合裡,我看來很無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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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上班前,安妮都會騎摩托車來找我,一起吃遲來的午餐,吃完東西,小聊一會,才一起去上下午三點的班。

美惠很熟悉 KTV 的各種措施,當時副理為了會員卡的事苦惱,美惠一下子就看出問題,協助他把入會資格弄好了。

此後下班,副理都會帶著我們去吃消夜,安妮,美惠,我,副理,還有一個服務生叫小馬,小馬很機靈,每次到包廂去,客人沒喝完的XO 跟白蘭地威士忌等好的酒他立刻收起來,都堆在茶水間裡。

店裡規定不能收小費,但我需要錢,客人給我小費我立刻塞進制服的裙子裡。

有一回下班大家說要去唱歌,那時我很納悶,剛從 KTV 出來還要到另一間去,那豈不像加班了嗎?可是我也沒拒絕,跟著大家去了,因為隔天公休,大家唱到中午才罷休。

那次唱歌讓大家知道我擅長對唱,我們店裡沒有坐檯小姐,有時來了大人物說要男女對唱,副理就叫我去應付一下。

我握著麥克風站在門邊,陪那些客人唱歌,唱的都是〈雙人枕頭〉〈雪中紅〉之類的臺語歌,客人高興了,就給我小費,一次一千元,我全都塞進口袋裡,下了班就給副理兩百,讓大家買點心吃,人人盡歡。

那段時間,我與男友疏離,他始終覺得我在浪費生命,我有我自己無法向他傾訴的心願,我想存二十萬,然後專心寫小說。

當時在 KTV 工作,薪水加小費一個月能賺到四萬多,我預計做半年就辭職,什麼苦我都可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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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的世界變得很小很小,就是每天陪我吃午餐的安妮,以及茶水間裡聊天的美惠。美惠有很多心事,在酒店上班的母親養著小男友,小男友時常對她毛手毛腳。

美惠說母親愛美,非常怕老,對於女兒日漸成長竟然感到威脅,美惠給我看她們母女的照片,照片裡真的是姐妹一樣的一對母女。母親非常貌美,可舉止妖嬈,跟美惠全然不同。

美惠對我說,她對男人厭惡,這輩子大概不會結婚,她說著說著笑了,「可是我這個工作如果不做了,可能也要去酒店上班。」

我問她為什麼,她說:「討厭男人,才賺得到他們的錢。我想趕快存夠錢,自己搬出去住。」

安妮與美惠不同,安妮有個男朋友,一直想娶她,可男朋友比她小,她家人不答應,安妮私下對我說,其實她還有一個男朋友,比她大上很多。

「我媽都罵我,長這麼漂亮,交男朋友卻沒一個正常的。」

我問她為什麼?她吐了一下舌頭說:「算命的說,我這種長相,沒有正桃花。」我驚訝問她:「妳都聽算命的嗎?」安妮說:「不是我愛聽,是他準啊!」

副理後來知道我謊報學歷,履歷上我寫著高職畢業,其實我是大學中文系的,副理告訴我說他也是大學畢業,正在存錢想要考研究所。

他對我有種惺惺相惜的感情,對於經理的作威作福頗有微詞,這些那些,我也是聽聽而已。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塊海綿,別人說什麼,我都只是安靜地聽。我正在感受世界的複雜,還來不及做判斷。

大家都問我:「大學生,妳來這裡幹嘛?」我笑笑不語。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找遍了工作,這世上根本沒有適合想寫小說的大學畢業生可以做的工作。

能到 KTV 當服務生超過三個月,我已經很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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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顛倒的日子我以為至少可以維持半年,讓我存夠了錢辭職去寫作。第四個月開始,安妮突然曠職了,我打電話給她,她說,她去洗手間時被經理強吻了,她害怕得不敢來上班。

我去告訴副理,副理也很生氣,但大家都拿不出什麼辦法。隔天安妮來上班了,原來是經理送了好大一束花給安妮賠罪,一切又都如常了。

隔週,換成美惠離職了,我打電話給美惠,她約我去她家見面,她家離店裡不遠,是個兩房小公寓,屋裡有一種熟悉的氣味,那是胭脂加上酒精與香菸的氣息。

她母親穿著漂亮的睡衣,一臉蠟黃,雖然仍有姿色,卻顯得憔悴。美惠正在收拾東西,她說找到房子了,要搬出去,母女倆鬧得很僵。

美惠把我找到房間去,送給我一個很漂亮的打火機,說她要去酒店上班了,我不知該回送什麼,她突然抱了我一下,好像想說什麼,卻也沒說出口。

「以後常聯絡吧!」我說。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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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我去上班時,過馬路不小心被迎面來的摩托車撞了,人沒大礙,只是膝蓋受了傷,急診室的實習醫師不知為何把我整條腿都裹了石膏,說三個月不許亂動。

上了石膏我一個人就無法生活了,副理叫計程車把我送回老家,爸媽看見我的石膏腿還以為我骨折了,我跟副理說,等我腿好了再去上班,我爸生氣地說:「要去 KTV,還不如去夜市擺攤。」

後來在街上的診所,醫生把我的石膏拆掉了,說膝蓋無礙,腿也沒事,休養一陣子,皮肉傷好了就能走。

我在家裡住了兩個星期,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說,就又回到我的小套房去了。

後來我不曾再見到那間店裡的人,但經過那棟雙子星建築,我偶爾會想起在二十六樓的那家奇妙的 KTV,想起我那間廢墟裡的小套房,想起打工的歲月。

我記得當時有一陣子上班到凌晨五點,騎著摩托車回家的路上,周遭一切都還濛濛的,天色逐漸要變亮起來,我一直想著這樣的生活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變好?

但我想不出答案,我只是騎著我的火鳳凰,在清晨或黑夜的街道上奔馳,我心裡有很清楚的聲音在喊著,這是屬於我自己的生活,不管多麼辛苦,我都要寫小說。

未來遙遠而不可測,小說也像一個不可能的夢,可是我繼續奔馳著,在通往未知的馬路上,我繼續騎著車,感覺前方越來越渺遠,神情漸漸恍惚起來,我想我可能太固執了,但除了固執,我也沒有其他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