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勢生產」或「溫柔生產」近年來興起,這樣的產程改變的不只是母親的身體,更是與孩子間的關係。

文|蘇一苑

剛滿兩歲的喬治,是我們的第二個孩子。這天,他把手邊約莫 10 台玩具車的輪子一一拔除,弄得家裡到處都是與車體分離的孤單車輪們⋯⋯這並非偶一為之的意外事件,而是天天上演的日常劇碼。

「有人會說這樣的小孩是當工程師的料!」我試圖安慰自己。「照顧他的人才是當工程師的料。」老公犀利地回。

我愣了一秒後,哈哈大笑!是呀,照顧頑童的大人們,在孩子長大過程中,被磨練到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從最初的老師到修理玩具的工程師,各種師字輩大概都扮演過一輪了吧!

不過,如果是四年前的我,遇到相同的事,恐怕笑不出來。

又一次成為母親,我並沒有「比較會」,尤其相隔四年才迎來第二個孩子,諸多照顧細節都得重新溫習才勉強上手。

某個下午時分,我望著喬治熟睡的臉龐,看見陽光灑落在他那精緻圓潤的小臉上,霎時幸福感滿溢。我不禁好奇,是什麼因素,讓再一次生養孩子的我,與前一回有著全然不同的感受?


圖片|Photo by Fast&Slow on PIXTA

順勢生產,改變我與孩子、身體的關係

喬治從小就是個相對吃好睡好的孩子,很少哭泣且愛笑。記憶中,除了出生頭三個月,每到傍晚定時發作的黃昏哭鬧令人頭皮發麻外,嬰兒時期的他並無特別難照顧之處,我曾打趣地和先生說:「如果喬治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們大概很快就敢再生老二吧!」

我曾直覺認為,就是孩子天生的氣質使然,使我前後兩次的育兒經驗有了全然不同的面貌。直到前陣子,我才意識到:

育兒的樣貌與感受,取決於人的意念,而意念的形成,竟源於我的生產經驗。

喵嗚,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孩子。我永遠無法忘記在診所產檯上,我是如何聲嘶力竭、氣力放盡才「生下了他」,那是一段可以反覆說一輩子的難忘經歷,直白一點,慘痛經歷。

其後,家有新生兒的一切毋須贅述,那慘況大概是所有新手爸媽的共同回憶,慘烈程度讓我路過當時生產的診所,都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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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許許多多的好不容易,我和先生多年後才有勇氣再期待另一個新生命的加入,並幸運盼得喬治的到來。

懷喬治前,因緣際會認識了有別於傳統生產方式的「順勢生產」,先以溫柔生產之名廣為人知,後以「順勢生產」之名持續推動著。

生喬治那年,我也成了由助產師接生那不到百分之 1(0.09%)的其中一員,實際走上這麼一回,才慢慢釐清歷經初次生產,成為母親後,那個無時無刻感到矛盾的自己,是如何被困住的。

再一次生產,同樣是一段可以反覆說一輩子的難忘經歷,不同的是,我永遠無法忘記,在產後休息病房(而非產房),我是如何全身放鬆、輕聲呼喚「迎得他的到來」。

這一次,不是我生下了他,而是「他準備好離開我」。

第二次生產,在沒有任何藥物的作用下,我的感官前所未有地銳利,我彷彿能清晰看見孩子是如何一點一點地往下滑動,尤其在喬治小小的肩膀鑽出產道口的那瞬間,我深刻感受到孩子自己的力量,那股準備好要離開母親,開啟新生的力量!

陳鈺萍醫師在《生產,本該無傷》一書中提到:「一直以來,大家都認為寶寶是被動的、是需要被照顧的,卻忽略了寶寶從孕期就不斷釋放訊息和媽媽溝通這回事。」同樣也是我產檢醫師的她,提醒了我:「生產時,寶寶才是啟動產程的人呢!」

認真說起來,並不是母親生下了誰,而是孩子離開了誰。啊,原來,是喬治教會了我「他是他,我是我」的這件事。順勢生產讓一名母親在與孩子見面的第一天,就建立起「一對一」而非上對下的關係;學習放手,從孩子出生那一刻便開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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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的感受,綁架了關係中的所有人

最近親子天下公布了一個「少子化下育兒友善」的調查結果,裡頭一項數據攫住了我:

「母親在婚姻和育兒生活中的幸福感比父親低。如果重新選擇一次,還願意結婚的比例,女性比男性低了 20%;還願意生小孩的比例,低了 12%。」

我在裡頭看見了那個生完第一胎的自己,那個看似堅強卻極度脆弱、那個感到身心全被掏空、那個我好害怕再見到的自己⋯⋯。

冰冷的生產經歷及其後的身體變化,讓我有種說不出口卻哽在喉頭的「剝奪感」,感覺自己全被掏空,才換得懷中那個香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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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懷喬治時,我對新的生產方式(即:順勢生產)躍躍欲試。先生則基於對安全的疑慮裹足不前,我也曾遲疑地想著:「身邊這麼多人照著頭一胎的方式,不也順利生下老二,換成順勢生產,真的會比較好嗎?」

隨著孕肚越來越明顯,內心的焦慮也越來越深,每到夜深人靜,便開始恐懼那「痛不欲生、如砧板上待宰羔羊」的感受又要再次襲來。

李欣倫在《以我為器》中所敘說的生產經歷,精準地詮釋了我的恐懼:

「生產現場,正是語言消失和修辭殆亡的荒原⋯⋯,所有產婦們失去說話能力,好像被割舌,張大的嘴只能嘶吼、喊叫,最原始也最關涉生存的表達,無怪乎事後僅能描述:真的很痛,很痛,痛到快死了。」

孩子成了母親產後最甜美的果實,卻也諷刺地成為母親最大的剝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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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的記憶,化身巨獸反噬自己

帶著這樣的感受,進入之後的育兒生活,很容易產生怨懟之情,每當遇到不如意,生產時遭遇的一切,那些身不由己的感受,就回過頭來反咬自己一口,身邊最親密的人往往成為怪罪的對象,造成關係裡難以抹滅的傷害。

李欣倫曾這樣形容產後的自己:

「產後的我困頓和憂鬱,總覺得披了一件名為『母親』的皮囊在呼吸、行走、活動⋯⋯,讓我重新質疑『我』的存在:我是誰?我在哪裡?難道只為了孩子而存在?

生完喵嗚、請育嬰假帶他那兩年,我也有過類似的感受,尤其身體尚未完全復原的產後那半年,說我是「深宮怨婦」一點都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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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角獸計畫創辦人李惠貞曾分享《當生命陷落時》當中一段故事:

「恐懼就像一頭怪獸追著我們跑,有個勇敢的小女孩來到它面前,問恐懼如何才能打敗它,這頭怪獸說『妳只要不要照著我的話去做,我就沒有力量了。』」

頭一次生兒育女的經驗,就像怪獸般不斷追著我跑,但忙碌的生活,讓我一次又一次假裝這頭巨獸並不存在,直到我發現自己不斷把怨氣、怒氣帶到喵嗚和先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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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生孩子的方式,生活也跟著轉變

順勢生產,只是一個名詞,直到將之體現成動詞,我才終於理解生產方式,對女性角色轉變的適應有多重要。

它帶來的影響,可能得花上幾年才感受的到,一如我最近再次察覺,順勢生產正以現在進行式之姿持續影響著我:讓我不再埋怨養兒育女的諸多好不容易,陪伴喬治長大這兩年,也化作一段療癒之旅,讓我不再害怕看見那個剛生完孩子的自己。

我清晰地記得,喬治出生時並未哭泣,被抱起時還睜大左眼與人對望,彷彿一點也不害怕離開媽媽溫暖的子宮,很好奇地觀看這個世界!他的個體性從一出生就立體地展現在我眼前。

當一名母親意識到,從孩子出生那刻起,便展開了與孩子的頭一次分離,養兒育女只不過意味著,一次又一次目送孩子背影,直到完全脫離父母羽翼。

我真真切切感受到,順勢生產對現代女性及其子女的重大意義:「在追尋自我的道路上,你是你,我是我,你我都不因父母、子女一場而虧欠彼此什麼。」令人困住的,從來不是別人,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