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olas Yotaka 在一段和母親搭計程車回家的兒時記憶裡,記得面對危機時勇敢不屈的母親,也看見原住民族群時時刻刻面臨的困境⋯⋯

文|Kolas Yotaka

那一年我大約國小一年級,妹妹還念幼稚園,大白天,買完東西,母親帶我們姊妹倆從台中公園附近要搭計程車回家。

攔了一台計程車,母親把頭探進副駕駛座,用台語先確認一件事:「跳表嗎?喊價的我們不要。」

運將先生說:「跳表。」於是母女三人就上車。

在那個年代,有的喊價、有的跳表,沒有一個準。一定先問價錢是持家理財的媽媽的第一個提問,不想被誆,當然要先問。

終於,到了目的地,計程車開進小巷子,停在家門口。


圖片|Kolas Yotaka 臉書

計程表停在「兩百一十元」,母親掏出兩百一十元付錢,但這位仁兄回說:「兩百三」。

「不是跳表嗎?」母親納悶。

「你們這裡那麼偏僻,害我回程載不到客人,所以跳表再加收二十!」運將說。

「剛剛上車你說跳表,你心甘情願、歡喜甘願,沒有理由要我們多付錢!」母親說。

緊接著雙方就開始在車上爭執。運將堅持跳表再加收二十,母親就是堅持不給,拉著兩個小孩下車就要走。

頓時,原本安靜的小巷,現在熱鬧起來了。

這名運將,原本看見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土土的小孩,可能認為很好騙,沒想到踢到鐵板,無法收拾,開始惱羞成怒大聲起來。

母親原本已經拉著我們要進家門,硬是不給二十塊,沒想到運將竟然追到家門口,開始辱罵。運將的聲音愈來愈大,母親也愈來愈氣,乾脆走回計程車邊,你一句我一句大聲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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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在巷口賣檳榔的鄰長聞聲出現了,「好啦!好啦!不要吵啦!」鄰長想要調解,聽出吵架的原委,原來是為了二十塊吵。

母親與運將「不給!」「給!」的吵架聲量不斷攀升,情勢愈來愈緊張,運將的情緒已經到了快要崩潰的頂點,竟然大聲罵:「你們是番仔嗎?」

母親一聽毫不猶豫地回答:「咱本來就是『番仔』!」一句話又酸又辣。

運將一聽真的不行了,竟被女人頂嘴,認為母親根本愛狡辯,於是開口痛罵:「妳『番仔』?我還『番仔王』咧!」

連續劇般的對話就此上演,同時他青筋暴出,拳頭硬了,眼睛瞪大,準備開打的情緒開始助跑。當時我感覺大人就要打架了,但不知為何,我並不害怕看人打架,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圖片|中華民國總統府官網

「哪裡有這種事,根本沒道理,我來叫警察!」母親說。

「妳叫警察就叫警察!」運將一副絕對不會輸的口氣繼續吼著。

母親此時衝進家門,耐住性子,冷靜地打電話到警局:「請你們來處理,有計程車糾紛。」

話才講到一半,門外巷子裡鄰長開口了:「好啦!好啦!多少錢? 我給你!」鄰長可能猜想母親是連二十塊都付不起,於是順手從短褲口袋掏出二十元硬幣,要給計程車司機。

母親聞聲快速掛上電話,憤怒地出門制止:「鄰長你不要給喔!」

一手撥開鄰長已經快要碰到計程車司機的手,一邊看著運將:「你不要給錢,不是錢的問題,警察要來了,讓警察處理!」

運將愈來愈氣、愈來愈氣,但一聽「警察要來了」,觀察風向改變,眼看想多凹二十元的目標無法達成,於是嘴上雖不斷辱罵著唸唸有詞,但開始往車邊走,不等警察來,他便悻悻然地倒車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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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說我不記得,後來是怎麼畫下句點的,總之計程車司機要二十元不可得,不得不休兵止戰,母親與我們姊妹也全身而退,所幸沒有發生流血衝突。

但這場為了「番仔」差點開打的歷史,三不五時會在茶餘飯後被提起。母親總是諷刺地說:「你們愛說我們『番仔』,我當時想,我們本來就是『番仔』啊,我這樣講有什麼不對。」

我們又笑翻了,覺得這個計程車司機一定非常憤怒,以為耍狠幾句就可以多賺二十元,沒想到非但沒凹到錢,還被「番仔」回嘴,偷雞不著蝕把米。

這種場面,就是我們每天在日常生活中的奮鬥。

我不是你的「番仔」。我的名字也不是「番仔」。

我知道在從政之路上,對手不會只是某些政治集團,我額外還得面對的,是一種超越政治意識形態的優越感,一種「你不配」的根深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