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女人不用學開車,給男人載就好。」但當我厭倦,就有能力可以離開,才是開車女性都懂的自由。一個人的車廂,只為自己出發,女人在開車中默默享受。

文|李欣倫

記得母親曾說:「女人不用學開車,給男人載就好。」

如果沒記錯,這句話正是某次母親載她去駕訓班說的。當時正逢梅雨季,母親的車就暫時成為習慣騎機車的她的往返之舟。

現在想起,這句話來得莫名其妙也毫無道理,但當時這截斷上下文脈絡的話,卻像詭異藍煙,隨著車行速度,晃蕩於後照鏡下,懸掛的神佛照片和祈福金牌之間。

於是她用剛習得,又忙於獻技的女性主義論述嗤之以鼻,反覆嘲弄。但多年後開車上路,這句話卻如同摩挲神燈後的幽靈冉冉現身,伴隨強烈懷疑:為什麼母親這麼說?

倘若回到當初說話的情境,是否母親厭倦在大雨中載她往返駕訓場?還是母親對不斷獨自開車雲遊的生活感到煩膩?或是她其實想要丈夫同遊;共享風景也能輪流開車?還有什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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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當年她更有問題意識和窮究根源的慾望,這句話的脈絡是否來自於腦中深植的,傳統女性規訓和行動女性話語間的辯駁,吐出來的話尾,不過是彼此雄辯交戰的一抹遺緒?

還是主婦人妻內心,小女孩的撒嬌討好?男人替自己開車門,讓妝容完好、眼神無辜的自己,優雅坐進副駕駛座,名之為丈夫的男人帶她到天涯海角,瑣碎家常中,難得抒情冒險的情調,無論如何都勝過於俠女隻身勇闖天涯?

她想像,一個外表堅毅的五十多歲女性,獨自在公路上邊聽音樂,邊訝異於湧動情緒化作眼淚流淌之際,時速默默超過一百二,一百三的場景。

比起交通規則,婚姻生活是不是更難捉摸和遵循?

她確實接過幾次母親超速的罰單,附上的照片清晰顯示了車牌號碼,而她總能從那沒什麼好說的單調場景中過度詮釋:

銀色 LEXUS 維持著奔馳的餘緒,雖然駕駛者沒有入鏡,但女駕駛的情緒正如大膽催發的油門,渴望是供應不絕的燃料,輪胎化成風火輪,疾疾幻作向前驅動的蠻力,車體幾乎要長出翅膀那般飆向未來。

凡馳過之途皆迸發焰火朵朵,所有的地名形同虛設,凡是空間,皆指向一個究竟之所: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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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開車上路,當她體會過逼近超速的神秘結界——所有具體的限制,和無形的柵欄,如恐懼、擔憂、壓迫感之際,她再也不像父親那般叮嚀母親:開慢點,否則又被開罰單。

雖然至今尚未接過罰單,但她始終不太確定,比起交通規則,婚姻生活無法細說的潛規則於她而言,是不是更難捉摸和遵循?

一人的車廂,把難纏關係、生活壓力都拋向車外

她想及另一位孩子同學的母親朵拉,每週兩日從城市北緣,開車南下至偏鄉小學授課。她納悶是何等毅力與愛心,支撐朵拉開三小時的往返車程,只為了四小時的英語教學。隔天又是同樣行程,持續兩年。

某次和朵拉在幼兒園對面的公園,邊盯著孩子玩溜滑梯邊漫聊起來,她好奇對方的善舉,朵拉悄悄說:那兩日母親可以代她接送孩子,張羅晚餐,甚至安頓孩子入睡。

然後眨了眨眼:「那是我每週最期待的行程。」一人車廂重複播放她最愛的搖滾,「音量開到最大,幾乎要傷害聽力了吧。」宛若告解,秘密交換,她也想像朵拉逐漸踩深的油門,速度上揚,眼神有光:「妳知道,那超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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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兩個孩子撲向她,她給兩個孩子仔細戴上安全帽,一前一後三貼回家。

望著母子三人遠去的背影,她怔忡起來,朵拉沒說出的細節,她可輕易補上:取出孩子的英語會話練習,或繪本故事之類的 CD 片,放入青春時期排行榜,九○年代和二十世紀頭幾年的歷史節奏搖曳現身。

駕駛座上的她立刻返回女學生時代,永不終結的晝夜舞台上,掃射著無以復加的燦爛,青春就是恆常啟動的車頭燈,將所有闇夜照成曝光亮白,熟悉到令人心碎的音樂是持續抽長的魔豆。

從少女時代一路瘋長至人妻人母時代,她點頭、甩頭,單手持轉方向盤,空出來的手則在上大力拍擊。她一定笑得太用力,以致於淚水不受控流出,飽滿淚滴釋放壓力,也蓄積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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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纏的婆媳小姑關係、生活壓力、丈夫的冷淡、孩子這裡那裡的小毛病,和路人甲的指指點點等諸種,積累成肩膀的岩層硬塊,此刻全被音樂、方向盤、雨刷、後視鏡、油門、手煞車,接納地全盤吸收。

背後不再被孩子踢蹬,不會有孩子們無聊到令她翻白眼的爭吵——她得壓下滿腔憤怒,回過頭僵硬微笑:「好啦,你們是怎麼啦?」

副駕駛座也不會有男人沉穩的鼾聲,至於那些發生在車體之外的爭辯指責,全都粉碎成休止符,車內唯有笑聲、哭聲、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