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規劃過要當一名服務生,誰會這樣規劃呢?前夫過世後,我在蘿絲咖啡找到一份工作。接下來的四年裡,我的情緒由悲痛到憤怒到麻木不仁。我一直在等,等人、等時間、等生活。說真的,我的確還滿喜歡我的工作,在蘿絲咖啡這樣的地方工作,在紐奧良這樣的地方居住,很容易就能建立自己的常客、喜歡的客人,還有一些你會想和同事交換的客人。黛娥就受不了服務當地的怪人,因為他們小費給得很少,但是我可以從他們身上聽到一些很有趣的傳言,所以由我來接待這些古怪的人和玩音樂的人,她則接待學生,以及帶著嬰兒車和寶寶的人。

我最喜歡接待的就是情侶,尤其是眼前這一對。說起來可能有點奇怪,但每次看到他們走進來,我就有種小鹿亂撞的感覺。這女人應該快四十歲了,有著某種法國女人的美麗韻味──光澤的肌膚、短髮,但帶著難以忽視的女性氣質。這位男士,每次都跟她一起來的男人,有著乾淨的臉龐,褐色的短髮理得相當短,個子很高,身體傾斜而柔軟,我猜年紀約略比她小一些吧。他有著那種「不知道自己是多麼性感的男人」的性感。他們兩個人都沒有戴結婚戒指,所以我不能確定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但不管是什麼,總之很親密。他們看來總像剛上過床,或是快速吃頓午餐之後就要去親熱的樣子。

每次他們坐下,這個男人就會將雙手手肘放在桌上,張開手掌面對著她,她會稍等一會兒,接著優雅地將她的手肘也放在桌上,就在他的前方。他們會這樣攤開雙手手掌懸浮在空中,距離彼此的手掌大約三公分距離,好像他們之間有股溫和的力量阻止他們互相觸碰──這舉動大約只有一秒鐘,在動作變得太過矯情做作,或是引起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注意之前,他們的手指便會緊緊交纏,他會一隻接著一隻地親吻她那現在露出在他手背上的手指,總是從左到右親吻過去,她則會微笑看著。這一切進行得很快,非常快速,接著他們便會分開雙手,開始瀏覽菜單。這樣看著他們,或是試著假裝沒有在注意他們的望著,撩撥起我心底一股深層又熟悉的渴望。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感覺,好像男人愛撫的是我的手,或我的前臂、我的手腕。

我過的生活之中沒有這樣的渴望,溫柔對我而言是不熟悉的感覺,也不迫切需要。我的前夫,史考特,清醒的時候相當和善且慷慨大方,但到了後來,他開始醉生夢死的時候,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他過世之後,我為他所受過的苦楚以及他所造成的痛苦,哀傷哭泣,但我並不想念他,連一丁點也沒有。我心裡有某個東西漸漸萎縮,然後死亡,很快的就過了五年沒有性生活的日子。五年,我經常覺得這種意外的獨身生活,就像隻骨瘦如柴的老狗,毫無選擇的只能跟著我,五年來陪著我到每個地方,伸著舌頭、小急步地跟著我。當我試穿衣服的時候,「五年」就氣喘吁吁地趴在更衣室地板上,那雙閃亮的眼睛嘲笑我想藉新衣服看起來更美麗的心態。「五年」也跟著我赴了每一場沒有熱情的約會,趴在我腳邊的桌子底下。

所有我參加過的約會都沒有建立出有價值的關係,現在三十五歲了,我開始相信「它」再也不會發生了。被想要、被渴求,就像這個男人渴望這個女人的感覺一樣,簡直像是某個外國電影裡的劇情,說的是我沒學過的語言,帶著逐漸模糊的字幕。

「第三次約會。」我的老闆威爾含糊說著,可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就站在蛋糕櫃後面、他的旁邊。他正在擦拭玻璃杯上殘留的水漬,注意到我正看著那對情侶,而我也一如往常地注意到他的手臂。他穿著格子襯衫,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的前臂充滿肌肉線條且覆蓋柔軟的淺色毛髮。雖然我們只是朋友,我偶爾還是會因為他的性感感到震撼,特別是他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或是第五次,妳不覺得嗎?女人要跟她們約會的男人上床,不是都要等到這麼長時間之後嗎?」

「我哪會知道。」

威爾用那深藍色眼珠的雙眼,對我翻了個白眼。他已經受不了我老是哀訴說自己沒有約會了。

「他們兩個從第一天開始就這樣了。」我說,又瞥了那對情侶一眼。「他們完全迷戀著彼此。」

「我猜頂多六個月。」威爾說。

「你真是憤世嫉俗。」我搖著頭回應。

我們經常如此,猜測兩個顧客之間的關係並加以推論,這是我們之間的小樂趣,好用來消磨時間。

「好,那看那邊,看到那個剝了一整盤淡菜的老男人嗎?跟年輕女子在一起那個。」他邊說邊用下巴輕輕點向另一對男女,我試著不要太明顯地伸長了脖子看向那個較年長的男子,跟一個比他年輕很多的女人在一起。

「我敢說那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女兒。」威爾壓低了聲音這麼說。「然後她終於畢業了,想要在他的法律事務所實習。現在她二十一歲了,他也準備要開始對她發動攻勢了。」

「呃,萬一那是他自己的女兒呢?」

威爾聳聳肩膀。

我掃視整個店內,以星期二下午來說,今天真是出奇熱鬧。我指向另一對坐在角落的男女,他們才剛剛吃完餐點。「看到那兩個人了嗎?」

「看到了。」

「我覺得他們差不多要分手了。」我說,威爾看了我一眼,一副我太投入於自己想像的模樣。「他們兩個人的視線幾乎沒有接觸,而且只有那個男的點了甜點,我附了兩隻湯匙給他,但他連一口都沒有分她吃,這是壞預兆。」

「的確如此,男人一定要把甜點分女人吃的。」他眨了眨眼對我說著,我得微笑以對。「嘿,妳可以幫我把這些杯子擦完嗎?我得去接崔西娜,她的車子又壞了。」

崔西娜是晚班的服務生,在威爾想約我出去失敗後,轉而與她約會,並且和她在一起一年多了。我一開始因為他對我有興趣而感到很高興,但是對於回應這份心意實在力不從心,我需要一個朋友勝於需要跟我約會的老闆。儘管我對他也有好感,但我們終究跨越那層關係,僅深入到屬於朋友的區域,保持柏拉圖式的關係比較不會有太多掙扎……當然除了某些時候,像是我看到他很晚了還在後面的辦公室工作,他襯衫最上面的扣子解開,袖子捲起,將手指刷過他那頭濃密又灰白交雜頭髮的樣子,不過我可以很快地抹去那種感覺。

然後他開始和崔西娜約會。我有一次指責他之所以雇用她,就是因為他想要約她出去。

「就算是又怎樣?這就是當老闆的特權之一啊。」他這樣說。

我把杯子都擦完之後,印出了那對情侶的帳單,然後朝他們的座位緩緩走去。就在這時候,我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女人的手鍊,金色的粗鍊子,點綴著一些金色的小墜飾。冰銅色拋光的淡金色手鍊,看起來非常特殊。那些小墜飾的一面刻著羅馬數字,另一面是文字,但我看不出上面寫著什麼,手鍊上大概有十幾個這樣的墜飾。那男人似乎也被這條手鍊給吸引了,他以手指滑過那些小金幣般的墜飾,愛撫著她的手腕,雙手撫摸著她的前臂。他那種堅定、帶有占有慾的觸摸,讓我有種喉頭發緊的感覺,下腹部附近的某個部位隨之發熱了起來。五年了。

「兩位的帳單。」我將聲音提高了八度說,並將帳單放在其他沒有被他們肢體占據的桌面上。他們似乎被我的出現給嚇了一跳。

「噢,謝謝!」女人很快地恢復了鎮定說。

「餐點都還滿意嗎?」我問。為什麼在他們面前竟會感到害羞?

「跟往常一樣完美。」她說。

「真的很好吃,謝謝。」男人補充說著,一面伸手掏錢包。

「這次我付吧,總是讓你請客。」女人往側邊傾身,從皮包裡拿出了皮夾,將信用卡遞給我,她的手鍊隨著她的動作閃閃發亮著。「拿去吧,小甜心。」她跟我差不多年紀,卻叫我「小甜心」?然而她的自信令人一點也不覺得彆扭。當我接過錢時,感覺她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關心,她是在注意我身上這件咖啡色帶著污漬的工作服嗎?我總是穿這件衣服來上班,因為它的顏色跟食物濺到衣服上之後的顏色最相襯。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服裝儀容,也想到自己並沒有化妝。噢,老天,還有我的鞋子,咖啡色的平底鞋,沒有搭長襪,而是到腳踝的船型襪,簡直不可思議,我到底怎麼了?我什麼時候已經超齡變成這種衣著過時的中年女人了?

我雙頰發燙地轉身離開,將紙鈔塞進圍裙口袋裡,直接走到了洗手間裡,用冷水潑了潑我的臉。將圍裙拉直撫平,端詳著鏡子裡的自己。我穿著咖啡色的衣服,因為這種顏色很實穿,我不能穿洋裝,我是個服務生。至於那亂糟糟的馬尾,是因為頭髮必須要綁起來,這是規定,但我想我至少可以將頭髮往後梳得整齊一點,而不是隨便用橡皮筋紮起來,像在捆蘆筍似的。我的鞋子是那種不會花太多心思在腿上的女人在穿的,儘管有不少人稱讚過我的腿有多漂亮。而且事實上,從我結婚典禮的前一天晚上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去做過專業的指甲保養了,這種事情真的很浪費錢。即使如此,我是怎麼讓自己變成這樣的?我根本就是放棄了自己,「五年」筋疲力盡地癱軟趴在洗手間的地板上。我帶著找給他們的零錢回到他們的座位旁邊,避免和他們兩個人眼神接觸。

「妳在這裡工作很久了嗎?」男人問道。女人低頭草草地簽了名。

「大概四年了。」

「妳真的做得很棒。」

「謝謝。」我感覺臉頰開始發燙。

「我們下星期再見了,」女人說。「我就是喜歡這個老地方。」

「現在已經不如從前了。」

「對我們來說很完美。」她補充著,將帳單遞給我,並朝她的男人眨了一下眼睛。

我看著她的簽名,期待會看到華麗有意思的名字。寶玲.戴維斯,這名字感覺平淡又渺小,又像是提醒我現在的自己就是這個模樣。

他們起身經過幾張桌子,走出了店門口,在那裡親吻並道別,我的視線就這麼一直跟著這對情侶直到他們離開。當那女人經過店前的櫥窗時,她朝裡面望向我,對我揮了揮手。我看起來一定像個笨蛋一樣,站在那裡盯著他們看,我透過蒙塵的玻璃窗順從地朝她揮揮手。

一位坐在隔壁桌的年長女士打破了我的出神狀態。

「那個小姐掉了東西。」她說,指著桌子底下。

我彎下腰撿起了一本酒紅色的小筆記本,看起來有些老舊,摸起來觸感相當舒服,就像皮膚一樣。封面以燙金的字體印了縮寫PD,內頁的邊緣也有相同的金邊。我小心翼翼地翻開了第一頁,尋找寶玲的住址或是電話,不小心瞥見了裡面的內容:……他的嘴唇在我身上……如此活著的感覺從未有過……像是白熱的電流通過我的身體……就像潮水般襲向我,旋轉著……將我壓在……

我倏地闔上了這本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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