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歲了?念哪裡?」老伯伯對女兒的提問,掀開我刻意不想回憶的過往⋯⋯小時候陌生男子闖入自家,當時家裡只有我一個人,那些事鑿在記憶裡、懼怕依舊存在。

文|林佳樺

每日早晨七點,我和女兒的心情總是隨著電梯樓層的升降而起伏,最怕它卡在某層不升不降,似乎與時空對峙、栽進黑洞裡。

這棟大廈住了近十年,每層樓有四戶住家,有時在電梯門前相遇,便禮貌性點頭、客氣微笑,彷彿承認對方的居所,而不是承認這一個人。狹仄電梯內,人們肩挨著肩,內心距離卻相隔甚遠。

一如往常,女兒來不及紮髮,水壺背帶長垂身側,書包拉鏈半開,像是把沒醒的夢帶了出門,電梯在上一層定格許久,我不斷看錶,該上樓去看看嗎?

一想到鄰居陌生冷淡的表情,即使只隔一層樓,也和山一樣遠,我打了退堂鼓。

電梯終於來了。

入梯,對鏡梳理自己滿飛的蓬草,鏡中,一位不熟的老伯伸掌摸摸女兒圓胖的臉:「妹妹好可愛,幾年級了?」

粗厚手指將女兒垂落前額的半長髮絲塞到耳後,我急忙將女兒遮到身後。

當下我沒說什麼,因為「鄰居」的稱呼,得顧及顏面,但那隻手指尖針般牢牢扎在我心底。

老伯續問:「幾歲了?念哪裡?」這問句讓我微顫,幸好地下室停車場到了,我催促女兒上課快要遲到,藉由跑步,想躲開老伯望過來的目光。

上了車,我連珠炮似地叮嚀:「對陌生人要警覺些,要避開生人的肢體碰觸哦。」

女兒的保證從後方傳來,但語調遲疑地問:「媽,你不是說做人要有禮貌嗎?伯伯只是問我年紀及就讀學校而已,而且他是鄰居,不是陌生人啊。」

這問句掀開了我刻意不想回憶的過往,小時那位「叔叔」給我糖果,微笑地問:「幾歲了?念哪裡?我改天來陪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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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Photo by Caroline Hernandez on Unsplash

小學一年級時只有上午課。下午父母要工作,我常獨自在家,功課寫完,便坐在二樓書房,與手上的舊娃娃對話。

某天,如常寧靜地獨自玩耍,左前方忽然傳來低啞嗓音:「妹妹,我是叔叔,你爸爸要我過來拿東西。」

矮小的我先看到淺棕色西裝褲管、毛衣、同色休閒外套。對方身形高壯,臉上微笑很深。

叔叔?父親有九個兄弟,家族聚會時,我遵照父母指示喊著每位長輩的稱謂。

叔叔們的共同印記是高大親切,但他們的面容輪廓我總認不仔細。

這位叔叔一直笑,我也咧嘴回應,露出上下排缺了乳牙的洞穴。我毫不懷疑,他就是叔叔。

我如實告知年紀、就讀學校,他隨意問起家裡金錢收放位置,我如房屋仲介商——介紹房間格局,他拉拉每個鎖緊的抽屜、衣櫃、翻動桌面,又續問家中有無珍貴東西?

我連忙拿出餅乾盒,平時父母太忙,姊姊又嫌我煩,從未有人耐心聽我說話。

盒裡是來自姊姊的二手文具、玩偶、彈珠、尪仔標⋯⋯

叔叔摸摸我的臉頰及短髮,聽我講述這些玩具的玩法與歷史,隨著我的音調起伏,叔叔的手游移在我的髮、額頭、雙頰,這著實干擾我說話,但他是「叔叔」,不能不禮貌。

他又給了些糖果,我嘴裡吃著甜,唏嚦呼嚕接續說著學校上課及在家沒人陪伴的孤單。

「那我改天來陪你好不好?」叔叔保證,但他有事要辦,得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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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下樓到客廳玄關處,他轉身拉拉大門右側、牢牢鎖著的鐵櫃,每天看慣了的櫃子老實地待著,如今因拉扯不開的抽屜有了一股神祕。

我抱著娃娃,在門口揮手再見,直到他的淺棕色褲管漸漸淡出,我嘴裡的甜味仍久久不散。

不知過了多久,糖果尚未舔完,父親陣風般地出現在二樓書房,不同於他平時的沉穩,那一刻腳步乒乓,問話震天價響:「誰來過家裡?廚房的鐵窗怎麼被剪斷撬開?」

我一愣,那叔叔不是親叔叔?對我的友善,不是因為彼此有血脈關係,他⋯⋯是小偷?

同一隻手,撬開鐵窗、拗斷鋼筋,又摸著我的髮、臉、發糖果?

我喉中的甜湧上一股膩,彷彿聞到欄杆及鋸子的鐵鏽。

晚餐後,全家坐在沙發,父母商討隔天我放學後的照顧問題,擔心小偷會不會再度光臨?

母親說這幾天宜蘭當地新聞報導,尚未抓到的小偷私闖民宅,屋主女兒人財兩失,那時我太小,母親得費力解釋成語中「人失」的意思及嚴重性,幸好下午的小偷沒做什麼。

母親一面說,一面為客廳桌上的水果撒些梅子粉,也在我心中投下一粒粒石子,「我改天來陪你。」

這句保證讓人驚恐,那位「叔叔」跟母親口述裡、犯下「人財兩失」罪刑的嫌犯重疊,小偷、歹念、狼爪⋯⋯,我坐著的柔軟沙發是片深海,身體深陷其中,想發出快溺水的求救卻只能大口呼氣、死命抓著洋娃娃。

「萬一那天⋯⋯」「好險當時⋯⋯」這一切假設,都不像是假設。


圖片|Photo by Fast&Slow on PIXTA

從那天起,白天我鸚鵡般對父母複述小偷的五官,那是一張深深的笑容,卻掛在模糊五官的臉上;夜裡我多夢,夢中鹹澀海水不斷嗆入嘴裡,一個刺耳聲音問道:「幾歲了?念哪裡啊?」

那大手不斷變長、伸過來,我想大聲喊停,一張口海水便迅速灌入,再張口、手不斷揮拍⋯⋯

驚醒時,額頭被手碰觸的壓迫感仍在,背脊濕透,四周冷得令人打顫。

母親發覺我晚上抱著娃娃尖叫哭鬧,父親早晚接送我上下學,買昂貴巧克力糖安撫,我一聞到甜便反胃,糖果只能搪塞簡單小事。

我們把小偷碰過的玩具全收到餅乾盒中蓋妥,封藏到倉庫裡,被撬開的鐵窗也重新焊接,一切似乎回到原狀。

家人有默契地緘默此事,我把「叔叔」藏在心底的抽屜,用大鎖銬牢。

但刻意遺忘,卻更深刻地鑿在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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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除了家人,我不容易對人抱持信任,不習慣與人太親近,小學體育課有堂必須與人牽手的土風舞,是我最頭痛的課程,皮膚的記憶力著實驚人啊,這與人觸碰的排斥感,也成了日後與人交往的金鐘罩。

曾試圖飲酒放鬆,紓緩肌膚被碰觸的疙瘩感,花極長時間與自己及諮商師對話。

發現那位偽裝成親叔叔的小偷和新聞上的惡狼竊賊身影重疊,延伸出內心對初識之人的不安,這影響不知不覺滲入我的深層神經,那是酒精與諮商都無法抵達的峽谷。

「媽,綠燈了!」往事絆住雙腳,我忘了此刻正在駕駛,得快踩油門,離開猛按喇叭的現場,卻離不開對周遭安全的忐忑及疑慮。

女兒的電梯事件當晚,我吸一口氣,安慰自己別慌,我是大人了,搭著女兒肩頭的手心卻微微出汗。

我教導女兒:對陌生人要提高警覺。女兒較陽剛氣,從小喜歡收集車子模型、著褲裝、打球,常把美國隊長面罩套在頭上,盾牌放置胸前,睜大雙眼問:「媽媽,你在怕什麼?」

我輕描淡寫含糊帶過,只說小時常夢到陌生男子闖入自家,當時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女生力弱,我叮囑女兒要懂得保護自己。

女兒口中含糖,右手拿著圓形盾牌遮住我倆,硬厚的玩具鋼盔輕撞彼此的額頭,豪氣地拍拍胸脯保證,「媽媽,我會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