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得 2020 年 金馬 57「最佳動畫長片」的台灣原創動畫電影《廢棄之城》,講述著少年小樹與廢棄物之間相遇的故事⋯⋯

《廢棄之城》是易智言導演最新的電影動畫作品,獲得去年金馬獎最佳動畫,將於 2021 年 10 月 29 日上映。

我在 2020 年的金馬影展看了一次,為當中的視覺奇觀、感官刺激嘖嘖稱奇。最近看了第二次,意外被劇中的少年主角拉進深不見底的靈魂黑洞,我陪著劇中少年在黑洞摸索掙扎碰壁之際,巧遇了年少的我自己。在劇中人的引領下,我與二十年前的自己重逢,流下了晦澀難解的眼淚,夾雜著心疼與感謝。

本篇想跟你聊聊我的眼淚,聊聊《廢棄之城》。


圖片|《廢棄之城》劇照

不渴望現實,也不想回家的少年小樹,好似曾經的自己

《廢棄之城》的主角名為小樹,是一名徬徨無依的少年。相對於大部分的電影,他不是一名所謂的「討喜的主角」,他陰鬱消極、無所適從、偏狹自棄,沒有一般主角為了目標勇往直前的動能與衝勁,而被困於一種不知何去何從的青春迷惘。他能做的只有不斷地「離開」,卻在離開之後沒有方向,處於失去導航的永恆飄蕩,在哪都顯得突兀尷尬。

他先是逃離了家的堡壘、翻越了學校的圍牆、流連於街頭械鬥想找到歸屬卻依然被揚棄,最後踉蹌於城市暗巷,如夢似幻地墜入了廢棄城的魔幻世界。

那是一個化外之境,有被丟棄的狗、遺失的鞋子、或因未顯靈而被棄置的城隍爺、過時的手機、歪嘴斜眼的人偶、數之不盡的塑膠袋⋯⋯滿城的廢棄物面容不端、殘缺滑稽、奇形怪狀,本該如鬼屋般地可怕,少年卻在其中找到另類的風景,一種「我再怪,我也都不怪」的安全感。

他與一個塑膠袋(阿袋)成為了朋友,在甫進入廢棄城就無意間救了阿袋一命——少年首次發現,他有用!在這裡,有人會感謝他。

同為垃圾,眾生平等;沒有夢想,不用醒來;欠缺目標,無需啟程。少年決定偏安江左,安身立命。在廢棄城中,他們不見得皆是被拋棄的,有的是自己拋棄了自己。

但這種不被期待所以不會讓人失望的安適,讓少年好嚮往啊!當所有的電影都在處理「回家」這母題時,廢棄城中的少年不渴望現實,不想要回家。


圖片|《廢棄之城》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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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城的意象,讓我思緒墜入了我的少年時代。高中時讀資優班,在似懂非懂的年代就選擇了世俗定義中的成功標籤,想顯得威風,才發現格格不入,在他人的期待與自我的追尋中迷失。當時我成日蹺課,曠課曠到退學邊緣,最常躲的地方其一是社團辦公室,其二是校園對街、位於信義路地下室的撞球場。

後見之明,我對撞球絲毫不愛,更遑論天份。但高中的我每天報到,在校園圍牆早被爬出的那條路徑上踏著前方壞學生的鞋印,行禮如儀地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開桌打卡,迎接撲鼻而來的菸味,沈浸在此起彼落響亮清脆的碰撞聲和震耳欲聾的狗血流行歌中。

我想要撞出一片天地,我想要在球竿的推拉之際,撞出自我認同,撞出關於我是誰的答案。

當時的我還沒發現,我耽溺的不是撞球場,我耽溺的是撞球場的象徵。我栽進了象徵裡。那裡象徵著叛逆,象徵對威權體制的抵拒,象徵對校園成規的不屑,象徵我有決定自己人生的自由,一切的象徵殊途同歸,我想找到自我。

但尋找不見得尋見,想歸屬不必然被接納,我從格格不入中翻牆遁逃,努力輸誠後依然被排拒,陷入另一灘的突兀尷尬。我想服膺於一種以放縱為榮的優越感,可悲的是並不真的相信。強裝無畏是少年的姿態,卻在夜深人靜時責備自己,我好也不夠好,壞也不夠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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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與好友相遇,就要迎接別離

但在撞球場與翹課的世界裡,我有一個別班的朋友,在他身邊我有真正的泰然與自在,一同流連南陽街的迷宮,遲到潛入補習班的教室,再藉機尿遁,率性而為。我們在撞球場、唱片行、漫畫店出入。我喜歡的不是打撞球,我喜歡的是和他一起打撞球。我想抽的不是菸,我想抽的是跟他擋一根菸。

《廢棄之城》中,少年小樹交到了一個朋友阿袋,兩人差不多無用,差不多邊緣。相識彼此無需俯瞰或仰望,彼此在相同的高度相遇,在相同的高度下落。少年好珍惜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他不想分離、想永遠在一起玩、一起擺爛、一起鬼混。只是少年不在乎墜落,但塑膠袋卻想飛翔。

原來擁有的代價是必須說再見,展開擁抱的雙臂,總是要放開。他們註定分離。當少年明白了這一刻注定來到時,他難以接受與自處。要教一個才剛擁有就即將要別離的少年說再見,可能太快也太殘忍了。

於是,《廢棄之城》中的少年起心動念,開始他在電影中第一次的積極作為,努力留在廢棄城,奮力阻止好友阿袋的離去。

他只想要一個一同妄自菲薄與相濡以沫的夥伴,共度一個個無需思考明天去哪裡的派對夜晚,但這個朋友卻打破要一起當個廢物的默契,告訴他,今晚我們相濡以沫,明天我們相忘江湖,爬出爛泥後的那片草原不再荒蕪,那裡才是我們該去的地方。

無奈,少年尚未有這番灑脫,更無自信振作,人為何要回到他們剛逃離的地方呢?他不想證明自己「可以」,他怕最後證明的是自己「不可以」。自我賦權是樂觀積極者的專利,對於習於失敗的弱者,寧願連夢都沒有。


圖片|《廢棄之城》劇照

我完全理解劇中少年不願離去的心境,我當年在撞球場中多半成就低落,但偶然一瞬的連竿進袋都是我得以昂首的確幸。我寧願依附在不斷起身出竿、坐下等待、起身出竿、坐下等待的規律節奏中,也不想走上寬廣的信義路上認清自己無所依歸,寸步難行。

電影中的少年為了留下好友而失控了,內在最幽邃晦暗的靈魂以毫不節制、毫無道德分寸的手段爆裂了。為了好不容易覓得而抓牢不願放手的親密關係,少年不惜自毀以自保,藉背叛來挽留,終於搞到眾叛親離,兩面不是人。他搞砸了,搞得一塌糊塗、砸到人神共憤,廢得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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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好久不見。電影的最後藏著恩典,獻給每一位少年

有人說少年作為電影主角不討喜。但在電影《廢棄之城》中的廢棄之城,他們若是討喜又何須至此?本劇直面人生最晦澀難解的自我認同與徬徨無依,探究無所適從的分離焦慮與自我厭棄,歸根究底是認為自己不配,即便最在乎的人告訴你:「你可以。」

電影直言不諱人心最深的黑暗,毫不偽善粉飾地呈現可鄙的一面,若讓人感覺戰慄不安,那是因為太誠實了。

但本片依然給了出口,少年覺醒了,封閉的眼光在自毀自恨後願意打開了。回頭不見得就能靠岸,但回了頭,至少不會跌入幽谷;深淵與火湖,見過就好,人生中或有更美的風景,你也要在見過了再決定要不要。


圖片|《廢棄之城》劇照

若少年在大半電影時光中是蜷縮畏懼的小獸,如今他要做出困獸之鬥了。在幾乎一整片偏狹且難行窒礙的氛圍中,電影給了我們一片天空,台北的夜。垃圾間彼此扶助互補,相互成全為一張大大的風帆,騰飛遠離那滾燙絕望的焚燒廠、掙脫將一切摧壞殆盡的鐵甲車。

廢棄城在廢棄物的眼中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他們逃了,倚著天空滑行,享受著在徐風輕撫中流逝的時間,在時間中彼此相伴,緊緊抓牢在說再見那一刻之前的瞬間,專心擁有彼此。無需多言,只需存在。

然後,就是時候說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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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並未給出一個立即性的豁然開朗,延遲的救贖才更真實,同時詩意。但盼望落在角色們即將踏上也決定要踏上的前方的路。啟程需要勇氣,告別需要瀟灑,這部電影從啟程通往告別,從勇氣邁向瀟灑。

末了,電影的畫面明亮了,空間開闊了。天找回了他的藍,草染上了該有的綠。少年長了幾歲,帶著那如夢境般的回憶過著清醒踏實的當下,更驚喜發現瀟灑的人還是可以去思念,溫柔的作者會給你一個重逢。

你好,高興認識你,再見,好久不見。

我們總在重逢時說著「你都沒變」或是「你變了好多」,兩句話的意思迥異,但人生弔詭的妙趣在於,事實往往是兩者共存。我們活過的每一個生命切片都在根深蒂固地影響制約我們,我們毫無能力與之脫節切割。但靈魂在幽微之處總能冒出一些新枝嫩葉,那些都是生命的細節,恩典藏在細節裡。


圖片|《廢棄之城》劇照

電影的幻覺在燈光乍亮時幻滅,在我內心掀起的激流卻仍在湧動。為了自我療癒,我想對劇中的少年說幾句話:

「嘿,小樹。電影上映後,會有人說你不夠討喜。我告訴你,那不重要,你喜歡自己才重要。如果還做不到,無妨。你手段激烈那是源於無助,無需過份責怪懊悔所有的失策與搞砸,畢竟當時的你,確實就不懂嘛。我對你的殘敗不予同情,因為我跟你一樣;我對你的勇敢不予崇拜,因為我還是跟你一樣;但我慶幸你找到了光與出路,因為我也是這樣慶幸自己的。世界很大你很小,未來很急促、當下很漫長。enjoy it。」

獻給劇中的少年,與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少年。

《廢棄之城》將於 10 月 29 號(週五)上映,體會一下靈魂的暗,然後將他們狠狠送進焚化爐,說句一路好走,將他們燒成灰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