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鐳女孩」嗎?二十世紀,美國鐳企業聘用一群工廠女工,並讓她們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用舌舔舐鐳塗料,導致這些鐳女孩,吸收了致命份量的鐳⋯⋯

文|顧玉玲(北藝大文學所助理教授,北捷潛水夫症戰友團召集人)

借鑑歷史,從來不是促成我們「珍惜現在」,而是汲取前人的抵抗精神,面對當下的困境。「鐳女孩」這面鏡子,照見悲傷,也映現勇氣,在暗夜中發出瑩瑩微光。

預知死亡紀事

就在二十世紀前半葉的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因應戰爭需求而大發利市的鐳夜光塗料工廠,散布在美國奧蘭治、渥太華、沃特伯里,畫盤女工因工作長期接觸含鐳塗料,導致輻射物質積沉體內,吞噬牙齒、侵蝕顎骨、關節處長出腫脹肉瘤。

鐳女孩們付出沉重的健康與性命代價,接二連三挺身對抗大企業,挑戰受資本挹注而隱蔽真相的科學證據,最終留給後世重要的科學與勞安資產,影響至今。

作者凱特.穆爾(Kate Moore)收集大量剪報、影像、訴狀等史料,採訪相關人物的後代,以這些閃閃發亮的鐳女孩作為敘事主體,細筆寫下她們的性格、外貌、夢想、身世,以及工廠裡的勞動流程,發病求醫的脈絡。

陸續登場的還有企業幹部、科學家、雇主、醫師、律師、調查人員、勞動官員、民間團體、新聞媒體、社區居民、工人家屬等,各有不同的實質介入。

作者以科學論證、訴訟過程編織為推動故事的情節,將這個發生於百年前的職業災害案例,留下清晰動人的敘事,每個人物及場景皆歷歷如繪。

雖然鎖定個別女工歷經勞動、發病、訴訟,但作者不忘將人物鑲嵌在歷史脈絡中。鐳女孩進入工廠的時機,咆哮的二〇年代(roaring twenties)即將展開,當時經濟繁榮,人們信仰科學,再過幾年,女性也將擁有投票權了。

她們多半來自貧窮家庭,部分是移民第二代,她們掙錢養家,時髦活潑,懷抱夢想,自由戀愛,渴望外出見見世面。鐳所象徵的高科技、萬靈丹,甚至因美國參與一戰後鼓吹民眾支援戰事,生產戰爭設備的飛機、潛水艇、戰艦、士兵手錶所需的含鐳塗料畫盤,都隱含了為國貢獻的愛國情操,帶來榮耀。

但讀者從序言裡早已讀到,1901 年巴黎的科學家被背心口袋裡試管內的微量鐳燙傷,暗示這個發光元素雖然蘊藏神力,也可能釀成災厄。

我們彷彿親眼目睹了這些青春美麗的少女們,毫不知情地以舌舔舐含鐳塗料的筆尖,對身體及衣服上沾滿發光塗料不以為意地相互取笑,讀者忍不住心驚膽跳、憂心忡忡。

幾年後,剛滿二十歲的少女們,因牙齒掉落、顎骨碎裂、關節腫脹而四處求醫、治療無效,每個過程都令人心碎。等到女工死亡促成 1923 年禁止鐳工廠的舔尖勞動,但遠在八百哩外的鐳工廠卻蒙蔽新知,新一代的畫盤女工仍繼續「舔、沾、畫」的致命流程⋯⋯。我們宛如預知死亡紀事,一切都無法挽回。


圖片|商周出版 提供


圖片|商周出版 提供

歷史近在眼前

距今百年前的美國鐳災害案例,對於台灣工人來說,竟是如此熟悉。上個世紀末,台灣陸續爆發兩起重大職業病案例:1996 年台北捷運潛水夫症工人走上街頭,1998 年 RCA(美國無線電公司)罹癌員工集結抗爭。

彼時我正擔任「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的秘書長,直接參與工人的組織與行動,全程見證了跨國財團的傲慢卸責、科學證據的曖昧多義、及官方反應的遲緩被動。二十多年來,仰賴工人奮戰不懈的莫大勇氣,訴訟求償的官司跨越新世紀,至今猶未結束。

閱讀楷瑟琳・伍夫在法庭上提出證言,不斷以手帕拭嘴以抹去嘴裡流出的膿水,我也禁不住落淚,無法不想起因 RCA 工作而罹患鼻咽癌的黃春窕,在法庭上邊擦拭嘴角不由自主流出的口水,邊用力說出:「我非常願意作證!」一次又一次。

還有那些來不及等待判決已然逝去的工人們。不管是台北捷運工人在異常氣壓作業中,因減壓不當而造成氮氣泡無以排除,導致骨壞死;還是 RCA 工人因有機溶劑在封閉廠區積聚,長期飲用受污染的地下水,造成流產、死胎、罹患癌症,彷彿歷史從未遠去,傷害近在眼前。

暗面與亮面的多重隱喻

本書的副標,將黑暗歷史與閃亮女孩對照,形成多重隱喻。

黑暗,指的是商人發戰爭財,漆光錶在兩次的世界大戰中大發利市,用於殘酷的戰備需求。黑暗也同時指涉,工廠為求生產效率,鼓勵女工們舔尖工作,同時隱匿科學證據、體檢資料以迴避責任,為維護資本利益而扭曲事實,連驗屍報告都是假造的。

亮光,顯性的是鐳粉帶來的渾身發亮,在暗房,在夜間街頭,在家中臥室,甚至到臨終時皮膚仍透出微光,乃致於茉莉下葬五年後開棺驗屍,棺木也散發鐳光,每一處組織和骨頭都找得到輻射的證據。隱性的閃亮則貫徹全書,來自鐳女孩堅持為求真相而戰,將遺體貢獻給科學研究,對後人有用。

表盤畫工的抗爭,使大眾了解鐳的危害,促成美國制定「職業安全與健康管理法」,也啟發了二戰後對核彈危害的研究。一如台灣的職業病工人抗爭,促成 2003 年「職災勞工保護法」實施,以及勞保條例、勞安法的修訂。

當楷瑟琳訴訟成功時,正值二戰爆發,美國參戰後,鐳表盤塗繪工業較一戰時更為興盛,但鑑於鐳女孩案,工廠設立較高標的安全準則以保護畫盤工人。而台北捷運的異常氣壓作業,導致高達六成以上的工人罹患潛水夫症,也帶動相關作業標準的修訂,數年後開挖的高雄捷運,依北捷經驗而大幅降低工人入坑時間,並提供足夠的加減壓時間,從而沒有罹病記錄。

可惜的是,當鐳女孩成為美國的「科學資訊的蓄水池」,北捷和 RCA 的罹病工人多年要求建立健康資料庫,定期健檢追蹤以作為未來相關行業的防治職業病指標,卻未能如願。

長久以來,台灣職業病一直是勞動現場最不可深究的大黑洞,在勞保局的統計數據中,每年只有寥寥百例。相較於台灣每年高達五、六萬例的職業災害,職業病少得離奇;對照歐美日各國每年上萬病例,台灣職病率更是少得可疑。

究其原因,主要在於官方疏於調查、從嚴認定,既未建立工人長期健康追蹤,也沒有完整勞動環境檢查,職業傷病的因果關係難以佐證,受害工人求償無門。

鐳女孩們將受傷的身體,貢獻給未來的集體健康。新科技、新的化學元素永遠沒有足夠的安全指標,因為那超乎人類的經驗值,當受害者成為行動者,個人生命便內含多重的公共意義,他們既追究職災責任,釐清勞動現場真相,也轉化自身經歷成為未來的警訊。

黑暗與亮光的對照,無非是打開一點出口,讓整個社會面對,集體發展的不平等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