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向伴侶尋求的安全感、那些深沉的悲傷,都在找出自己的內在小孩並和他對話後,隨著淚水滑落,也漸漸釋懷許多。

文|王俊華

我把小時候的孤單、悲傷帶到了婚姻中,把從父母那裡沒有得到滿足的期待轉移到了我老公身上,向他要關注、要陪伴、要認可、要安全感⋯⋯這些年我要得很辛苦,老公也被我要求得很疲憊。

如影隨形的孤獨

一進諮商室,岩麗就切入正題:「王老師,我其實不覺得我和老公之間有什麼很大的鴻溝,可我就是常常感到不滿意、不舒服。」

我讓她慢下來,說:「不用急,你能告訴我,那是怎樣的一種不舒服嗎?」

「我也說不太明白⋯⋯比如,老公上班去了,孩子上學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家,我常常感到無法抑制的⋯⋯悲傷,很孤獨。尤其是到了晚上和週末,如果老公不能在家陪我,我就會很生氣。

「結果往往是,老公左等右等不回來。終於回來了,可以陪我了,可我又忍不住和他吵架。」岩麗對自己也很無奈。

她說,除了這一點之外,她很為老公驕傲:「不管是做為老公、父親還是女婿,他都很稱職。」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我敢不謙虛地說,我老公真的很優秀。」

岩麗的老公是她的大學同學,學生時期他就表現得出類拔萃,工作後也很快嶄露頭角。他們因為相愛而結婚,十幾年來感情一直都很好,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今年已經十歲了。

不僅如此,岩麗的老公很有家庭責任感。為了給她和兒子更好的生活條件,他辭去了還不錯的工作,克服種種困難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努力不懈好幾年,終於在事業上站穩腳跟,穩步前行。

於是,不僅這個三口之家不再為生計煩腦,就連雙方的父母甚至各自的家族也因此受益。岩麗無須再靠朝九晚五的工作謀生,做起了人人羡慕的全職太太。


圖片|Photo by Volha Flaxeco on Unsplash

「但是我的心裡並沒有像外人以為的那樣幸福,只要老公不在身邊,我就覺得空蕩蕩的,孤獨、憂傷,感覺日子很難熬,偏偏他不在我身邊的日子又特別多。」說到這兒,岩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問她:「你感到孤獨、悲傷、難過、生氣,這種狀況有多久了?」

她很認真地回答說,很久了。看起來有無奈,還有一些自責。她很不喜歡自己這樣,一直在努力想辦法讓自己快樂起來。這些年,她不斷地看書、學習、學瑜伽、插花,盡可能地參加朋友、同學聚會等,就是想讓生活豐富起來。

然而效果並不理想,孤獨和悲傷就像長在岩麗的身上一樣,如影隨形。

「老公在外面已經很辛苦了,回到家還要受我的氣,被我的各種要求所束縛,他常常責怪我跟個孩子一樣,不成熟。」他倆也會因此爭吵,隨之而來的是岩麗更加感到孤單、難過和悲傷。這樣的情緒循環往復,讓岩麗不能自拔。

我安靜而專注地看著岩麗:「在這些感受的背後,你怎麼看待老公和你自己?」

她想了想說:「對老公的看法,我覺得他整天只顧賺錢,也不管我們母子倆;而且,他不像以前那樣重視我了⋯⋯

「可有時候,我又覺得,這應該不是真的,因為除了不能天天陪我之外,他對我還是很好的。可是,孤獨的時候就忍不住會這麼想。」說這段話的時候,岩麗一直皺著眉,很困惑的樣子。

在描述對自己的看法時,她也表現得很糾結:「關於我自己,我就覺得,做為一個全職媽媽,我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了⋯⋯

「有時覺得自己對老公要求這要求那,好像有點無理取鬧,可有時又覺得自己很可憐,好像沒有人關心我。我甚至想,自己要是個男的該多好啊,就不用像現在這樣了,整天瞎忙,還忙的沒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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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受歡迎、多餘的人

「你這樣看自己,覺得自己不重要、可憐、沒人關心,有多久了?」

聽我這麼問,岩麗像是被碰觸到了什麼,眼神不自覺地游離起來。「好像⋯⋯很久了,好像⋯⋯從小就這樣。」

她把目光收回來看著我,肯定地說:「嗯,從小就有這樣的感覺。」她似乎在想:「噢!原來這和小時候有關,可是⋯⋯」

我不確定她是陷入沉思,還是回憶起什麼,坐在她面前安靜地等了好一會兒,才嘗試著問她:「想起小時候,有什麼畫面嗎?」

「有。」她承認,這種孤獨、悲傷的感受從童年就有。

我拿出一些玩偶用來代表人,讓她把腦中的畫面呈現出來,讓我看到,也讓她的內在更加清晰地呈現出來。

她擺出了爸爸、媽媽、姊姊、弟弟和小時候的自己。爸爸、媽媽站得比較近,姊姊在媽媽身邊,弟弟在爸爸身邊。而小岩麗離他們比較遠,看上去在家庭的圓圈之外。她說,儘管她是在這個家出生、長大的,但她總感覺,好像他們四個是一家人,而自己則是那個不受歡迎、多餘的人。

說到這裡,她哭了出來,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往下滴落。

原來,爸爸有很嚴重的重男輕女觀念。儘管姊姊也是個女孩,但也許因為是第一個孩子,他還有希望,所以反應並不怎麼強烈。可是,等到媽媽生她的時候,爸爸失望極了,半個月不理媽媽。直到後來終於有了弟弟,爸爸的情緒才慢慢好一些。

「我覺得,在這個家裡,我就跟不存在一樣,除了吃飯、穿衣、睡覺,爸爸媽媽很少主動關心我什麼。我從小也特別乖,從不惹是生非,好像整天都在小心謹慎、擔驚受怕中活著。」

停頓了幾秒鐘,我指著那個代表小岩麗的玩偶,輕聲問她:「能看到那個小心翼翼的小女孩嗎?她當時是怎樣的感受?」

她點點頭:「很深的孤獨、悲傷和不安全感。」說完,她補充道:「和現在婚姻中感覺到的孤獨、悲傷很相似⋯⋯現在我孤單、難過的時候,常常感覺自己像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圖片|Photo by Sigmund on Unsplash

未被滿足的期待

為了使諮商更有體驗性,也更聚焦,我把代表爸爸、媽媽的玩偶先後「請」到了椅子上,分別讓她替當年的自己,對椅子上的「爸爸」、「媽媽」說一些話,表達當年由於父母的忽視而感受到的傷害;她的孤苦和無助、卑微和討好;她還大膽地表達了一直壓抑的憤怒,覺得這對自己不公平;她說,她很希望得到父母的接納和關注,特別是爸爸的認可、媽媽的關愛⋯⋯這樣的表達是一種很安全的情緒釋放,即使激烈了點,也不會傷害到現實中的任何人,她看起來輕鬆了很多。

接下來,我用「空椅子」[1] 技術,讓她和「爸爸」、「媽媽」對話。

她坐在「爸爸」的位置,「爸爸」對「小岩麗」是這樣回應的:「你姊姊會很多事,幫家裡很多忙;你弟弟太小,所以對他們的關注自然多一點;你從小比較乖,又很懂事,從不讓我操心,我對你也很放心⋯⋯我以為你能好好照顧自己,不知道你心裡竟然是這樣想的。」

她坐在「媽媽」的位置上,眼淚掉下來。「媽媽」對「小岩麗」說:「孩子,真對不起,媽媽忙裡忙外,不知道你的心裡竟然那麼孤單無助,對不起!」

她承認,如果爸爸媽媽知道了她的真實想法,很有可能,這就是他們想說的話。

接下來,她主動要求和「姊姊」對話。她表達了對姊姊的感謝,並說其實姊姊一直都很關心她。

當她坐在「姊姊」的位置,「姊姊」也表達了對她的內疚、關心和疼惜。

接下來的諮商,我們在原生家庭方面繼續工作。通過畫「原生三角圖」[2],分別處理岩麗和爸爸、媽媽的關係;通過正面描述他們,聯結從他們那裡遺傳到的、教導的、自己學習和領悟到的資源;轉化那些負面的描述,自己從中有什麼收穫,可以增加什麼,從而更好地生活。

[1] 又稱「空椅療法」(Empty Chair Technique),是心理劇、完型治療與情緒取向治療常用的心理治療工具。透過對話和角色轉換,讓案主藉以探索自己內在未達成期待的所有面向,或體驗及表達不同角色的情緒。

[2] 薩提爾模式諮商師常用的工具之一。透過畫出和父親、母親的原生三角關係,協助自己重新去認識與發現和父母親的關係,並透過這個發現去覺察自己和伴侶的關係,如何與原生三角關係相互影響。


圖片|Photo by Juan Rojas on Unsplash

同場加映:人生第一個三角關係,就是家庭關係

她在回憶中聯結父母的愛。比如,她本來對爸爸有很多抱怨,但是當談到爸爸「負責任」這個形容詞時,她回憶起一個溫暖的鏡頭: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學校舉辦數學競賽,她考砸了,很傷心。那天,爸爸騎自行車來學校接她,見到爸爸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委屈地哭了。

「我記得爸爸跟我說話的時候,一直是笑著的,沒有一點責備的意思。聽我講完,還用他那粗大的手掌在我頭上輕輕地摸了兩下,安慰我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生那麼長,爸爸相信你!」岩麗說,她感受到了爸爸的支持、溫暖和愛,現在回憶起來依然很感動。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從來沒有回憶起這件事過。

記憶,有時會被某種無形的東西比如情緒所遮蔽,讓愛的真相無法浮出水面;而一旦情感開始流動,這種記憶的畫面就會一幅一幅慢慢地在眼前展開來⋯⋯

她重新用玩偶擺放了自己的家庭,爸爸、媽媽、姊姊、弟弟和她圍成一個圈,彼此接納,相互關照,圓滿幸福⋯⋯我讓她深深地吸一口氣,讓這個溫暖的畫面定格在她的心裡,也讓她的整個身體都能體驗到那份溫馨和關愛。

當岩麗再跟「爸爸」、「媽媽」對話的時候,我已經能明顯感覺到她內心的成長:「謝謝爸爸媽媽,謝謝你們給了我生命,謝謝你們給了我那麼豐富的資源!儘管我有很大的遺憾,以前不知道這些,但我已經長大成人,為人妻,為人母,不再是那個孤獨悲傷的小女孩了,我已經有力量照顧好、陪伴好自己了,你們放心吧。」

對於爸爸媽媽當年因為各種原因沒能給予她的愛,岩麗說,她決定原諒:「我不再向爸爸媽媽要了,我可以自己愛自己。」說這些的時候,她顯得那樣堅定、有力。


圖片|Photo by Christian Widell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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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成長的力量

由婚姻的問題而來,還要回到婚姻的問題裡去。

岩麗心中的陰霾被驅散了,再次談到婚姻中關於陪伴的話題時,我們的對話變得輕鬆了很多。

「你這樣的成長經歷和現在的婚姻有什麼內在聯繫嗎?」我問她。

岩麗領悟力很高,她說:「我把小時候的孤單、悲傷帶到了婚姻中,把從父母那裡沒有得到滿足的期待轉移到了我老公身上,向他要關注、要陪伴、要認可、要安全感⋯⋯這些年我要得很辛苦,老公也被我要求得很疲憊。

「我現在分清了,老公是老公,父母是父母。我長大了,不能再讓老公做我的『父母』了。」

我說:「我要考考你,假設這次週末老公和以前一樣,因為要忙公司的事情而沒有辦法陪你,你和之前會有不同嗎?」

她很誠實:「我想,可能還是會有一些失望吧?畢竟,我喜歡並珍惜家庭團聚的時光。但我不會覺得自己那麼孤獨了,也不會再那麼悲傷、那麼憤怒了,至少在程度上會減輕很多。」

我感謝她的誠實,繼續問她:「在這種情況下,你又怎麼看老公,怎麼看自己呢?」

她笑了,為自己的變化感到吃驚:「其實在男人的想法裡,賺錢養家就是愛。他確實很愛我,也不是不重視我,只是不是用時刻陪在我身邊的方式。

「我辭職在家,其實承擔了很多家庭事務,也很重要。只有這樣,他才能放心地忙外面的事情,孩子才能安心地上學。我們是在共同支撐這個家,誰也離不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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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邊為她豎起大拇指,一邊繼續問她:「那麼,你原來期待的關注、關心和陪伴怎麼得到?還有,你怎樣處理你的失望呢?」

她停頓了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是的,我不再期待他能夠時刻陪伴我,儘管有遺憾,我也能接納;我現在覺得,我心裡很有愛,很有力量,很穩定。我可以學習自己關心、關注自己,自己陪伴自己。」

說完,她起身走到諮商室的窗邊,向外看了好一會。然後,她轉過身來,笑著說,她不覺得自己可憐了,還有一份輕鬆、自由、愉悅的感覺冒出來,甚至想在這裡跳起來。

那就來吧,讓我們一起跳起來。

我想起了尼采的那句話:「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