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間裡的女人 2》為婦產科醫生林靜儀所作,書中描寫她在產房與診間的所見所聞。透過兩組家庭的對比,她希望每個孩子的出生,都是被祝福的。

住院醫師時期,若有病人需要安排超音波檢查,我常跟超音波技術員 Eva 分工,一方面分擔工作量,一方面也跟有多年臨床經驗的 Eva 學習,而且遇到特殊病例時,也可以一起檢查討論。

「這個產科病人我先照(超音波)囉。」前一個巧克力囊腫合併子宮肌瘤的檢查報告有點費時,我還在超音波檢查報告上——填上檢查數字,想辦法畫出不要被

G 醫師退件的報告圖。Eva 已拿著下一張檢查單,開門喚病人進來。我們都是急性子。

聽到叫喚,進來檢查的孕婦懷孕十八週,第一胎。老公陪著來,白天門診可以陪同的老公並不多。兩個都打扮普通,很一般的新手父母。

產科超音波檢查多數是例行項目,孕期二十週後的基本檢查包含頭寬、大腿骨長、腹圍,週數再大一些之後,會確認手指頭和嘴唇。大家很關心的生殖器性別,其實不在例行檢查項目之內,例如印度等某些國家,因可能牽涉到特定性別偏好,法律規定不能告知胎兒性別。

白話來說,就是一定週數前不能告訴孕婦胎兒性別,以免重男輕女的情況下導致女胎兒被墮胎。臺灣比較沒有這類問題,但倒是遇過幾個外籍孕婦家庭,特別要求我們不能透露胎兒性別,「以免出生當天的驚喜被提前揭穿。」這倒跟大部分臺灣家庭不太一樣。

「媽媽你今天是第三次產檢,醫師有跟你說會做唐氏症血清篩檢吧?」Eva 不只是收檢驗單做檢查的技術員,她已經很熟悉婦產科門診的各種程序。主治醫師和資深熟練的護理師和技術員一起工作,其實比跟實習醫師一起工作順手得多。

「那個可以不做嗎?」先生問。

「唐氏症風險一般大概是八百分之一,除非有特殊宗教信仰,多數媽媽都有驗。」Eva 回他們,「你們等一下可以再跟醫師討論看看。」

Eva 一如例行檢查的程序,一一檢查了胎兒的姿勢、羊水量、頭寬、腹圍。「這邊是寶寶的手指頭,有沒有看到?一、二、三、四、五,五根手指頭喔。」胎兒在子宮內通常是握拳的姿勢,有時候會張開手掌,再握起來。手掌打開時,是數算手指頭和確認手掌發育的最好時機。

「黑黑的部分是羊水,胎兒泡在羊水裡,會喝羊水,然後尿出來。」Eva 邊檢查邊解釋,超音波探頭掃過胎兒的身體,確認胃和膀胱內的羊水。我的檢查報告寫完了,站到 Eva 身後看她檢查。孕婦和她的先生盯著超音波檢查螢幕,十分開心的表情。

「在裡面會喝羊水喔?」先生問。

「是啊,所以出生的時候,小寶寶肚子裡是飽飽的喔。」Eva 說。

「手腳都正常嗎?」先生又問。新手爸爸果然比較興奮。

「對啊,剛剛算給你看那個是右手,這邊是左手。」Eva 熟練地把探頭轉到另一側,「左手握著拳頭,不過還是可以算一下手指,你看,一、二、三、四、五,也是五根手指。」

孕婦的笑容帶著滿足和愛意。準備要當媽媽的人,好像都特別溫柔。是啊,那螢幕上看到的生命,正被她餵養著,被她的子宮以羊水包覆著,被她用身體保護著。

「那是男生還是女生?」先生問。

「我看看喔。」Eva 的超音波探頭在孕婦微凸的肚子上滑動,超音波螢幕上,胎兒腿稍微張開,胯下三條細線,女性外生殖器的影像,十分清晰。「是女生。」Eva 給了確定的答案。

先生一句話都沒說,直接走到檢查室門口,甩門而出。

「碰」的一聲,門自動闔上。

躺在床上的孕婦,兩行眼淚「唰」地流下來。

我和 Eva 嚇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前一刻溫暖幸福的空氣,好像突然被抽空了。


圖片|Photo by Ben White on Unsplash

同場加映:專訪《診間裡的女人》林靜儀:女人,不是生出來給人家做老婆用的

這孕婦有很甜的笑容,皮膚白皙,齊眉瀏海,過肩直長髮。老公是個外國人,又高又

瘦,一頭捲捲的金髮。

「林醫師你好。」先生會說中文。呼,我稍微鬆一口氣。之前遇過一對女生不會說英文、男生不會說中文的準爸媽,產檢過程我得中文說一次,英文再一次,可累的。

一樣是異國通婚,歐美籍的男性配偶有些會中文,有些則是醫師與太太配合他們一起用英文溝通;若是臺籍男性和東南亞籍女性結婚,先生卻幾乎都不會東南亞太太的語言,總是年輕的東南亞裔孕婦,睜著大眼看著先生和醫護人員溝通,偶爾應答幾個單字,或者她們說著帶腔調的中文,即使有一些名詞不懂,也咬牙試著弄清楚每個醫囑。

「我先生來臺灣教書,已經很多年了。」太太溫柔地笑著介紹,甜蜜地輕拍老公放在她肩上的手,先生看著懷孕的太太,滿眼愛意。

「好的,如果中文解釋有聽不懂的地方隨時跟我說喔。」對於要一起迎接家中新成員的佳偶,我總是衷心祝福。能夠陪伴他們在人生中的重要時刻,是婦產科醫師的福分。

「醫師,確定是女孩嗎?」在三十二週產檢時,她突然很認真地問。

「確定啊。」我把檢查探頭滑到她子宮底,「你看,小朋友屁股在上面,大腿中間可以看見外陰唇,是女生。」

「好。」先生認真地點頭。

「怎麼了嗎?」我有點疑惑。很少遇到這麼在乎胎兒性別的歐美人。

「我先生家,三代都沒有女兒。兄弟的孩子也都是男孩。」太太仔細跟我說明。

「這樣喔。」我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好事,「那這是家族中的寶貝公主喔。」

「對啊。」太太笑得很燦爛。

先生倒是帶著嚴肅的神情。當爸爸這件事,一開始興奮,再來就感到沉重的責任了吧。

「要注意胎動,有任何不舒服,隨時來產房喔。」這是接近足月前的例行叮嚀。

她又突然問,「醫師,我的預產期確定嗎?」

「咦,我們在第三次產檢的時候,已經確定預產期囉。」我對她突然一一再次確認覺得疑惑。

「那我什麼時候會生?」她再問。

「預產期前三週,到預產期後兩週,都有可能。」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是這樣啦,」她還是那甜甜的笑,又有幾分承擔著特別任務的神情,「我公公在問我什麼時候會生。」

咦?公公這麼在意?

「這是家族中第一個女孩,他要從美國飛過來迎接他的第一個孫女。」她接著說。

「你公公要抓準時間,不錯過出生那天嗎?」我很訝異,眼睛瞪大看著他們倆。

「對啊。」她和老公笑著大力點頭,「他要第一時間迎接他的孫女。」

「好寶貝啊!」我和跟診護理師異口同聲感嘆。

「呵呵。」先生從她背後環抱著她的肚子,裡面是一個全家族期待的寶貝。

行醫十多年,我忘不了這個特別大老遠飛一趟,就為了第一時間迎接孫女的家庭。

如果每個女嬰,都是這樣被期待,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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