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得以永存的最初記憶不是陪你玩耍的爺爺,而是生氣而打你一巴掌的爺爺;不是讀睡前故事的母親,而是被關在黑漆漆的櫥櫃裡⋯⋯為何童年回憶幾乎都是負面的呢?

在臨床工作裡,個案憶起的早期回憶大多數都是負面的,如被父母辱罵、被阿公阿嬤忽視、在幼稚園的霸凌、被(堂/表)兄弟姊妹欺負、獨自一人在角落哭泣……雖然當中也會有正面與快樂的回憶,但總體而言還是以負面居多。

雖然不知道你的回憶是長怎樣,但這現象很值得我們去了解──原來背後有著心智科學的原理。

被語言組織過的最初記憶

讓我們先了解目前對記憶的幾個重要研究共識:早期記憶大約是在三歲半時出現,並以其組成的複雜程度,逐分為影像(image)、場景(scene)及情節(episode)三種類形,但這三種記憶類形的界線其實是流動的。

當我們說「回憶/記憶」時,代表它已經受到「語言」所組織與綁定。然而,在語言之外的,如觸覺、味覺、視覺、嗅覺、聽覺的回憶,平均可以追溯到兩歲半。只是這些感官式記憶是在語言還沒、才剛發展之際,即神經和大腦還在高速發展與組織時出現的,因此常常是片段的影像或場景,不太可能是情節的記憶。

在語言與非語言記憶這比對中可發現,一個人即使多肯定自己的「最初記憶」是怎樣的,先不論內容正確與否,在時間序上它仍然不可能是「最初」的,因為最初的記憶要不是因為缺乏語言而「無法提取」,就是你已經「遺忘」掉的片段。

而到了五歲左右,小孩的腦部神經已經大概發展成熟,語言已被掌握,因此回憶都以情節記憶為主。而研究發現

大約只有17%的兒時最初記憶是快樂的、安全或引以為傲的,卻有83%是與負面情緒相關,當中又以恐懼與害怕為主,苦惱和憤怒為次。

記得一位個案說他完整的最初記憶(情節式),就是他五歲時睡在閣樓,然後聽著父母在客廳鬧得不可開交,「我們離婚吧!」之類的話充斥耳邊,而他則是怕得縮在被窩裡流淚。

當然,個案父母的爭吵與不和,不太可能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們能合理推測,個案曾有過聽覺或視覺的影像式記憶,多多少少見證過父母的不和,只是它們被遺忘了。因此問題是,為何他的最初記憶是定格在五歲那個晚上?

這讓我們回到「為何兒童記憶主要是負面」的問題上。

因為日常,便被遺忘;因為脫框,就被記住

心理學家發現,不論是正面或負面的生活,只要它開始有重複的腳本(script),如每天都上演「被媽媽叫醒 → 上學 → 下課做作業 → 跟爸爸玩耍 → 睡覺」,這些經驗就會集結成心智中的基模(schema),即經驗或回憶的背景(background)。

而有趣的正是因為腳本是會重複的尋常日子,所以這個背景是「能夠被遺忘」的!

換言之,一件事情之所以會成為童年重要的回憶,或所謂最初記憶,正是由於某個不尋常、非慣性、令人意外的脫離常態的事情出現了,這個情感和認知的衝擊就會從背景中凸顯出來。

因此,在上文的案例中,那個從背景中脫框出來的,大概就是「離婚吧!」這句話。在剎那間,個案從父母吵架的日常中驚覺到,今天與過去幾年有所不同,一個危機直接以語言的方式降臨,命定了他將失去完整的家,心中以幻想支撐的美好家庭圖像直接破裂。

我們也可以說,臨床個案的最初記憶點,常常是在尋常的悲傷中,突然驚覺到這原來是一齣悲劇。

如是者,就算是那些童年大緻上過得十分美滿的「正常人」,之所以回憶起童年時總是想起被打被罵的負面記憶,也是源於這個「腳本」與「意外」的道理:那天,我被慘痛地懲罰了…那天,我爸突然爆怒…那天,我媽突然跟我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彷彿,我們對一年的364天的歲月靜好毫無憶念,卻只會「不知感恩」地記住那剩下的一天所發生的例外。因此,心理學家Draaisma才會說[1]:

為了記住某件事,首先必須忘記許多東西。這就是記憶的運作方式。它把我們生命中的前三、四年帶走了。

情緒衝突之處,記憶誕生了

若我們以精神分析的角度再思考這個現象,就會發現今天關於記憶的研究與百年前佛洛伊德提出的不只不相違背,前者仍能提供進一步的見解。

佛洛伊德在寫下鉅著《夢的解釋》的前一年,曾討論過「屏幕記憶」(screen memory)的問題,思考人們那種最初記憶(不論是影像、場景或情節式)的構成與意義。他早早肯定了今天記憶研究的結論:最初記憶不一定是最初的、人的回憶真確性是難以考究的、童年回憶常是真實與幻想混合的

此外,佛洛伊德更強調了潛意識的心理學觀點 [2]:

童年之所以會形成一個記憶點,源於那裡有個「衝突」,即一個欲力的表現與相對應的潛抑力量的抗爭。換言之,就是一個情緒張力鮮明的地方。

就像心理學家Draaisma說到:「我們得以永存的最初記憶不是陪你玩耍的爺爺,而是生氣的爺爺打你一巴掌…不是讀睡前故事的母親,而是被關在黑漆漆的櫥櫃裡」──我們對所愛的爺爺突然產生了憤怒和傷痛,這種感受跟原本鍾愛與依賴的情感衝突起來;我們不解那個最疼我的媽媽怎會突然懲罰我,害我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櫥櫃裡,我恨死她,但矛盾地,我只能求她放我出去……

因此,當畫家Arja van den Berg的最初記憶是三歲時,她母親兩眼直直瞪著她說:「妳一定要記住這件事!」,她唯一記住的,只剩下這句話。精神分析會看到這個回憶之所以會留下來,除了是「腳本」與「意外」的凸顯,更「屏障起」(screen)她不想記住母親要求的事、她的惶恐、她的反抗等的內在情感衝突。

原來人類往往只留下負面的記憶,是某種共同的童年命運。而更細緻的故事,則留待於心理治療中再慢慢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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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raaisma, D. (2018). 遺忘的慰藉(謝樹寛譯)。漫遊者文化。(原著出版年:2010)

[2] Freud. S. (1899). Screen memory.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ume III (1893-1899) : Early Psycho-Analytic Publications, 299-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