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靑霞只需要微微昂起丘陵般倨傲的下巴,連一句對白也不說,整個時代就因此風起雲湧,把她不費吹毫之力、始終不敗的美麗,記入港台電影的史記。

靑霞眞嗲。

她的嗲,總是柔中帶媚,總是以退為進,連在演員面前出了名「黑面判官」的王家衛也舉起手投降。

而她最後一部電影恰巧是王家衛導演的《重慶森林》,王家衛要她架起墨鏡,穿上風衣,然後戴頂金黃色的假髮,不停地穿著 Manolo Blahnik 的紅色高跟鞋在街道上奔跑,背後則響起一長串印度風濃烈的雷鬼音樂。

跑了幾天,腳底全起了泡,於是她嘟起嘴向導演撒嬌,「可不可以穿著球鞋跑,反正鏡頭也帶不到」,王家衛一時心軟,答應了,結果鏡頭一出來,張叔平第一個皺起眉頭,把靑霞叫過來,給她看倒帶,冷著臉說:「妳自己看,穿球鞋跑和穿高跟鞋跑,感覺怎麼會一樣?」

於是靑霞不發一言,自動把球鞋脫下,換上高跟鞋繼續在一大群渾身煙味、咖喱味和羊膻體味的印巴男人面前拔槍、抽煙、奔跑——那些王家衛找來的印巴臨時演員又怎麼會知道,這個在他們面前美豔得讓人不敢逼視的女子,其實正在為她拍了百餘部電影之後,最後一次在銀幕上展現的巨星風範,圈上一個最專業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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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重慶森林》電影劇照

而娛樂圈子裡,靑霞眞正掏心深交的不多,張叔平是其一,靑霞對他,除了知心,更多的是信任,比如張叔平知道靑霞的衣著品味一向起伏不定,時好時壞,常常有太多的玉女包袱,也常常有太多的猶豫不決。

他第一次和靑霞合作,是在美國拍譚家明導演的《愛殺》,見了靑霞,驚豔多少是被驚豔了,但也沒有特別的奉承,一開口就是要靑霞把長髮剪短,齊肩就好,然後遞給靑霞一支血紅色的口紅,擱下一句,「戲裡不准戴胸罩。」

靑霞聽了,先是一愣,卻一點也沒有抗拒,倒覺得又刺激又好玩,她只是好奇,「這樣子的林靑霞,會不會把觀眾嚇壞了?」

結果一部《愛殺》,顚覆了大家對林靑霞的既定印象,原來林靑霞的純情是騙人的,她其實有一張可以很張狂也可以很冶豔的臉,邪氣得很。

是張叔平讓林靑霞攀上了美麗的險峰,也是張叔平把林靑霞從瓊瑤的「三廳式」愛情故事裡拯救出來,將林靑霞從一朵孤芳自賞的百合打造成一朵盛氣凌人的玫瑰,也讓林靑霞的美麗,在一定的意義上,修訂了大家普遍上對美麗的通用詞彙——出神入化,濃淡皆宜。

即便是後來吧,靑霞已經六十歲了,偶爾在公開場合亮相,那煙花般的豔燦還在,一眼望去,婉約中不失剛愎,謙順裡不減風華,已經把美麗活成她的本命,眼裡泛起一片又一片的湖光山色,無處不是昔日讓人神魂顚倒的傾城風景。

我尤其念念不忘的是,《愛殺》有一幕是林靑霞穿著血紅色的連身薄裙走過街頭一大幅靛藍色的牆壁,忽然張叔平要她在牆壁面前頓了一頓,在風揚起裙角和髮絲的當兒,輕輕地轉過頭來——而那畫面的顏色衝擊,宛如雷電交加,分明是張叔平有意為林靑霞留下的一幅經典景象,勢必要讓大家目瞪口呆地記住她的美麗,猶如大唐盛世最豔麗的一抹胭脂。

隨後香港的《號外》雜誌一見,當下把這張劇照直接拿來當作封面,向林靑霞比夕陽還絢爛,並且漫天都是彩霞的美麗致敬。

雖然我還是必須坦白,在寫林靑霞之前,我其實更想寫的是張艾嘉——乍聽之下,這似乎有欠禮數,可我雖也被靑霞的美貌震撼,她在《窗外》的驚鴻一瞥,幾乎一出道就攀巓峰,正如亦舒在香港的半島酒店見了周天娜之後,驚豔得下巴幾乎掉下來,然後按著心口呼一口氣,「還好我們有林靑霞」。

但我也喜歡常被拿來和林靑霞比較的張艾嘉,張艾嘉的「活」,讓她整個人生的起承轉合,有如一道從瀑布奔瀉而下、另闢支線的溪流,驚險而澎湃,強悍而激烈,隨後漸漸潛入深沉的潺流,一直一直,到現在都還在細細的流;

因此一對照之下,林靑霞的「靈」,則「靈」在她是少見的人間絕色,那是一種既定的條件,也是一種命定的收成,她甚至只需要微微昂起丘陵般倨傲的下巴,連一句對白也不說,整個時代就因此風起雲湧,把她不費吹毫之力、始終不敗的美麗,記入港台電影的史記——的確,林靑霞在鏡頭前面隨意晃動的靈氣,或笑或顰,或盛放或憔悴,本身就是一種演技,就是一項成就,就是一座不需要評審加持也可以不勞而獲的獎項。

而靑霞這一生唯一的不完美,我老覺得,興許就是不完美在她的一切都太順遂:從美麗、到名成、到利就,甚至到婚姻,都太水到渠成,也都太順理成章,少了迂迴與轉折。


圖片|《愛殺》電影劇照

就好像有人在董橋面前提起靑霞寫的文章,文思流暢是流暢了,文筆亮堂也夠亮堂了,偏偏就是少了三分滄桑和七分人世的磨練,董橋聽了,隨後在自家專欄上做出反應,如果文章非要經過命運鞭笞才可流芳百世,那他寧勸林靑霞把筆掛起來不要再寫文章——更何況,不是每個人都是林靑霞。

而林靑霞本身一直都是一本攤開來的傳記,她的過去和她的過不去,大家多少都心裡有數,疼她的人其實也知道,有些「滾滾紅塵」的舊事和戀戀不忘的「夢中人」,別人可以寫,她不可以寫,因為她是林靑霞,「林靑霞」三個字,永遠都是一個包袱,是於我們都應當體恤,她的華麗多少有點滄桑,她的淸貴難免帶點頹廢。

而林靑霞自己也知道,她初登銀幕走紅之後,基本上,她的私生活就不會再有拉上簾幕的時候,所以她的美麗,偶爾會流露出一種身不由己的委屈,而只有眞正被美麗困擾過的人才知道,美麗其實是一種負擔,只是這麼樣風光旖旎的負擔,我們俗人都沒有辦法理解,也都沒有辦法揣測,只有靑霞自己明白箇中的千滋百味,是如何的點點滴滴在心頭。

但是在排場上,林靑霞到底是巨星,是整個七○到九○年代的港台第一美人,她偶爾脾性驕縱,其實也是絕對的情有可原,比如林靑霞每次坐進化妝室試造型,沒有人知道她當天的心情如何,大家都戰戰兢兢,都步步為營。

有一次她為《東邪西毒》定妝,因為演員太多現場太嘈,製片擔心林靑霞會不會臉色一沉,可當天林靑霞心情出奇的好,笑容滿面地坐下來梳頭,因為她那天出門出得早,先到商場轉了一圈,看中一件心頭好,二話不說就買下來給自己當禮物,大家都好奇是什麼,她笑臉盈盈地從手袋裡拎出來戴到耳上,原來是價値近半百萬的 Buccellati 耳環,把當時的張曼玉給完全唬住了。

而且當天試造型,張曼玉拿著張叔平派給她的披披搭搭的戲服,忍不住嚷嚷,「穿這樣的衣服,我怕我根本連動都動不了」,隨即又側起頭自言自語,那靑霞呢?靑霞穿什麼?

單是這就看得出來,林靑霞的高不可攀的地位,一直都是眾女明星們嚮往的境界,尤其是張曼玉,她第一次和林靑霞合作,拍的正是成龍的《警察故事》,很多動作場面都親身上陣,結果就眞的不小心撞傷了頭,當時林靑霞還特別向劇組請假去探望,並且還訓了張曼玉一頓,怎麼可以這麼逞強,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

張曼玉聽了,淒然一笑,「靑霞,我不是妳,沒有妳的美麗,而且我是新人,所以一定要特別拚搏才行。」可見女明星們的終極夢想,要不就找個豪門嫁進去,要不就打醒精神,成為第二個林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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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尤其記得張艾嘉談起同期的女明星,她不止一次感嘆自己的姿色淺淡,常常在片場看上去,老像個幕後工作人員多過像一個女明星,她甚至都在說:「我每次見到林靑霞都很興奮,一直對身邊的人說,快來看快來看,林靑霞耶,大明星耶。」

而落在小時候見過林黛的張艾嘉眼裡,一定要豔光四射兼風華絕代如林靑霞,才有這個架勢,才擔當得起「明星」這個稱號。

而我一直覺得,林靑霞的氣派和豔光,到今天依然沒有辦法不被驚歎,也依然沒有辦法被誰取代——即便是後來,台灣出了個林志玲,大陸也有個范冰冰,但她們的美跟林靑霞的美,在氣魄上顯然還是有很大一段距離。

林靑霞的美,記錄的是一整個時代,鋒芒逼人,絕對可以讓每一個見過她的人,暫時把所有的「客觀性」和「兼容性」完全置之不理,並且把「林靑霞」三個字,從名詞提升為形容詞,自創一種全新的審美語言:純情有時,冷豔有時;英氣有時,柔婉有時,為所謂「不可一世」的美麗,做出最鋒利的示範,完成最華麗的傳奇。

因此誰敢說不是呢?如果整個七、八○年代狠狠颳起的「台灣文藝片」風潮,沒有林靑霞,沒有林靑霞的純情和林靑霞的靈氣,一定會顯得更加的孱弱,更加的蒼白。

那時候的林靑霞,才二十出頭,那麼瘦的胳膊,那麼濃的眉毛,那麼精緻的、隨時可以讓男主角用手指兜起來的下巴——我常覺得,林靑霞的下巴眞像一間屋子的玄關,而一間屋子最有靈氣的地方,除了露台,就是玄關,暗暗藏著她心底幽幽的轉折,神祕而迂迴,是上帝特別送給她的一記神來之筆,精妙地雕刻出她的獨特和傳奇。

可見上天對林靑霞,也未免太過體貼,太過周到,把一個美人所應該有的,都一併推給了她。

靑霞之美,曾經是台灣對外最生動的標語,甚至也是台灣一張可以到處給外國朋友寄出去的體面的明信片,是台灣最美麗也最明媚的一幅風景,她的氣質和美貌,滿滿都映照著那個時代羞澀的摩登,忠厚的文化,以及淳樸的人情。

而我認識的台灣女人,很多都出色,都溫潤,終究是有著不一樣的文藝底藴,她們說起話或敍起事來,遣詞用字,流暢而和暖,簡直就是一則又一則不需要潤筆就婉約優美的散文。

而這麼些年,靑霞的美麗,自顧自的伸展開去,就像小說裡的人物,開始有了自己的生命,開始喧賓奪主,開始主導她的人生走向,美得波瀾壯闊,美得霞光溢彩,美得每一個步伐和每一個句子都是密密麻麻的驚嘆號——還好我們有林靑霞,還好,林靑霞始終沒有辜負她得天獨厚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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