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西藏待了三個月,遇見了一位六十八歲的老翁,騎車環遊全世界,他說:「在家待著,越待越怕死。南來北去地騎著,忙著活。」

二十五歲那年,我結束了第一份工作,並不願馬上進入下一份,一拖再拖晃來蕩去,中間竟有了長達三個月的空檔。

我收拾了一個七十升的背包,買了一張從北京去拉薩的火車票。出發的動機,非常混沌,沒有要逃離的現實,也沒有要理清的心緒,更不為去追尋什麼──當時青藏鐵路剛通不久,在電視上看到沿途風光,不由心生嚮往。

人的心永遠想去山那邊看上一眼,並非為了明白,也非為了征服。那時的我,就有著這樣的一顆心。

算了算可用於旅行的時間和錢,至少三個月無虞,便決定用於這趟旅程。

在拉薩老城區一家藏式青旅住下,買了份西藏手繪地圖,看到從拉薩出發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許多條線路,一時茫茫然,竟不知如何開始這毫無目標的旅程。

於是窩在青旅。高原稀薄的氧氣使頭腦困倦,便不做他想,行屍走肉一般,在青旅的露台上,晒了許多天的太陽。

後來第一次看到「放空」這個詞,我就笑了,原來那般的無所事事,也有一個挺深沉的詞。

我身體力行地實踐後,發現放空不是人想放空就能空,它必得倚賴對未來不做盤算,與當下現實保持距離,或許還得有燦爛的陽光做外力,才能在人生難得的一些間隙,達到放空的境界。

頭腦變得空蕩蕩,現實之外的啟示才得以進來。

在拉薩大街上遊蕩,路過一家小書店便鑽進去,其選書標準與我習慣的城市書店完全不同,如以暢銷論,那裡的書可算少見的冷僻,大多數我連看懂書名都要費些勁。

悻悻然欲離開,忽然掃到一本叫《與無常共處》的書,簡簡單單五個漢字,因熟悉而頓生好感,於是抽出它結帳出門。

揣著書閒逛,第一次注意到路邊磕長頭的藏族人。跟著他們到大昭寺門前,眼前人群分作兩排,一排面向寺門磕長頭,多為藏族群眾,一個又一個磕下去,不見變化,也看不到停止的跡象。

另一排倚靠牆根或蹲或坐,多著衝鋒衣,戴頭巾,看著更像來此時日不短的旅行者,他們眼睛有神卻無內容,癡癡以待,又不知待什麼,一時半會兒也不見起來。

兩排人一動一靜,全無聲音。這場面把我看呆了。於是撿了牆根一個空處,席地坐下,無聊地想看看磕頭的何時停止,蹲牆根的何時起來。

直坐到日落西山,我竟還不想起來,以為是晒太陽讓人慵懶,可為何一貫心念流轉不停,那時卻無念無波。

多年後回想,我才明白,那是生命中珍貴又難得的啟示。


圖片|Photo by James Wheeler on Unsplash

後幾日,我窩在客棧,獨自坐在露台上看那本買下的薄書。時值五月底,不在旅遊旺季,客棧人丁稀落,露台上更是日日只我一人枯坐,半天常能喝掉一暖瓶甜茶。

那本薄書,反反覆覆讀了許多天,沒有故事沒有情節,卻使我幾次淚流滿面。並無悲傷需要撫慰,也無情緒需要宣洩。倒像是心裡長出一些東西,讓我先前篤定的一切變得有些朦朧。

帶著朦朧的疑惑,我搭車上路,除了阿里線,把從拉薩出發的所有線路都走了一遍。多年後我終於確信,那片土地有著迥異於其他地方的能量,短短兩個月間,至今生命中仰賴的所有重要啟示,都在那裡獲得。

記得有一日投宿定日小城,城外是茫茫荒原,天色向晚不晚,暗空中烏雲翻滾,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我獨自爬上一處山坡,筋骨勞頓,萬念俱寂。

立定而望,像是忽而穿越至上古洪荒,四周沒有一絲生靈氣息,唯有蒼茫天地,和自己隆隆的心跳。

天地之間,孑然一人,孤獨是孤獨,但為何這茫茫空寂竟讓我有種熟悉感,像是多少年前也曾如此佇立而望。

心裡長出的東西,和在這世間已擁有的,重要性上似可比肩。第一次感到,所得自是幸運,失去也可坦蕩。

更重要的,我忽然明白,我所擔心失去的,只是那些現在擁有的東西。人像個容器,得到一些,失去一些,再得到一些,裡面裝過的東西,從未真正屬於我們。

這容器,始終面對的,是天涼地荒,獨獨而立。

從那天起,我便想,要往這容器裡裝新東西,必定要失去舊的。且看著它們,來來去去吧。

多年後讀到舒國治所寫:「對於這世界,不多取也不多予。清風明月,時在襟懷,常得遭逢,不必一次全收也。」才覺想必所有個體感受,他人亦曾有過。我又何必汲汲於聲名,生怕自己所思所感,無法使他人穎悟呢?

做好這只容器,最要緊是,自我要小,心量要大。

路上遇到一位旅友,六十歲,自退休後開始騎行。

我遇到他時,正逢他騎行至樟木邊境再入尼泊爾,在拉薩休整。此前他從河北出發,騎行三個多月抵達拉薩。

老人臉晒得黝黑,身材矮小精瘦,老伴幾年前先走了,有一個女兒在老家安居樂業。老人將所有退休金用於騎行,自行車不是什麼名牌,沿路住青旅,一晚幾十塊的床位。

我請老人吃飯,他很開心地答應,路上行走的人少有客套。我問他為什麼不在家享清福,出來遭罪不說,還危險。他說:「在家待著,越待越怕死。南來北去地騎著,忙著活。」

我很幸運,在二十五歲時,老人改變了我對衰老的刻板印象,打破了對於生命的設定。記得當時被年輕的理想和欲望燒得焦灼,總覺當下時不我待,恨不得省去所有過程,直達結果。

窗外不遠處,古老的布達拉宮的紅牆剛剛翻新,天藍得空空蕩蕩,看著老人炯炯的眼神,我心中忽然對人生感到輕鬆。

今年他六十八了,大年初一給他拜年,他正在東南亞一處小鎮休整──兩年前結束了環遊中國的騎行,他便開始騎自行車環遊世界。

忙著死,還是忙著活,自己最知!

那幾個月,我在西藏許多路上,都能見到攜家帶口、變賣家當做盤纏,一路磕長頭走到聖城拉薩的藏族同胞。有的用盡半生終於抵達,有的未能到達,更多的還在路上。

一次同車的一位,探頭看著窗外磕頭的人,轉回頭時對我說:「他們在家裡好好生產,提高生活水準,幹點有用的多好。」

我問:「什麼算有用的?」

他答:「就是現實一點的!」

我無言以對。現實是什麼?

有了一點經歷後,才發現哪有整齊劃一的現實。

對於看重金錢的人來說,賺錢就是現實;對家庭第一的人,天倫之樂就是現實;對事業心重的人,拚搏奮鬥就是現實;對癡迷自然的人,踏遍青山就是現實;對於磕長頭的藏族同胞,一生到一次聖城就是現實。

和現實一樣,夢想也成了不可討論的詞。有的人吃飽穿暖就要去追尋夢想;有的人要財務自由才敢談夢想;有的人說父母在,不遠遊;有的人,夢想便是帶著父母去遠行。

人和人的現實與夢想,實在沒有高下之分,把別人的現實當成自己的,才會讓人求之不得,得之又不爽。

數日前從大理回京,舊友相聚,客套之下常聽得:「你怎麼這麼有先見之明,早早尋了處宜居之地。快幫我看看房,我也想搬去⋯⋯」

人的心永遠想去山那邊看上一眼。

然而,「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更多人永遠也只是想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