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知道,打罵的教育是行不通的。但太過正向的教育,其實也會有負面影響。這平衡該如何拿捏呢?

在前兩篇以精神分析師 Erikson 的理論為主軸的文章裡,我分別舉例說明了家庭與學校的負向教養所造成的「發展不良」問題,以及由過度正向的教養所引致的「適應不良」人格與人際問題。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回頭參考,而我把重點整理如下圖[1][2]:

恰恰好的教養態度:看見孩子的慾望

一些父母可能會想:「負向當然不好,但正向的教養也不行?看到都昏了!到底我該怎樣教小孩?」我很樂意在下文回答這個指控,但在此之前,我希望指出提問者背後的常見現象:他/她非並真實的相信自己的育兒抉擇,往往只是一再找尋某個專家給予的教養意見,作為能跟隨的指標,並幻想也深信自己有個完美的計劃書。但事實上,他們忽略了小孩的慾望,最終,這些感覺付出了很多的父母,其實被孩子視為:「我爸媽一點都不懂我!」

在持續負向的教養中,照顧者可能只出一張嘴,叫小孩不得在上廁所時弄髒衣服,或是下去幫忙處理時,只要被小孩弄髒便立馬大發脾氣;而過度正向的教養,父母若是只出一張嘴,也會強迫地讚美小孩的自主,或下去幫忙處理時,總是照顧得無微不至,不會有一絲弄髒(當然,就算被弄髒也不會生氣)。然而,兒童精神分析師 Winnicott 卻指出[3]:

要是一個女人當想母親,卻從來不願意滿足小孩在排便時想要弄髒衣服的慾望⋯⋯那麼我們就可以說:她的愛太表淺了。

如果我能為這句悖論式的表達做一點註解與延伸,便是上述兩種教養方式,都不符合他眼中的「好父母」——負向教養中的父母,只看到自己想看的理想、獨立、懂事小孩,而過度正向的,其實也只看到自己想去扮演的理想、無害、全能父母。然而,兩者都沒有看見「小孩的慾望」是甚麼:他想要跟自己玩、或者跟媽媽玩,也可能是在鬧脾氣,或想要探索環境與照顧者的界線。而且我們知道,慾望的處理方式有很多,不會只有上述兩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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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理,怎麼會有一個老師只能夠以全然正向或教官式的責罰,僅僅為完成「教書的需求」呢?這種急於抓住學生肩膀,教他好好聽話的「暴力」,其實往往皆是從內心的空虛所驅使的。而且,不只是負向的教育,過度熱心的教學也會產生侷限,因為這時候的老師們無法容忍學生反過來檢視他的教學,也無法承受他們拒絕接受自己的可能——「我都這麼為你著想了,付出 120% 的教學熱誠,你還想要我怎樣?!你還不好好達到我的期待?!」

父母或老師們無法實施「恰恰好」的教養,在於他們有過多的慾望,同時又看不見孩子的慾望。因此小孩長大以後,心裡有一塊總是認為他們不了解自己。

相信自己的良善,關係才會開展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我們當中的一些爸爸媽媽們,其實不太容易接受自己內在有良善的力量,才把一切福德都歸功上輩子積下來的、是祖先庇佑、是佛祖玉帝或某個師傅的加持。同樣,是不是我們不太容易承認自己內在有邪惡的力量,才又把一切邪念與罪惡都怪到上輩子未還清的債與罪孽、是家宅不靈、是神靈不再庇蔭?

這種「不接受」或「不承認」往往使父母以為自己一無所知,而忘記自己作為父母的本能與潛能,只淪落到要麼實行「魔鬼教育」,要麼跑到無限甜美的「天國教養」,簡言之,總是在「過度負面」與「過度正向」之間擺盪或執著⋯⋯這樣受苦的只是小孩!

記得曾經有一位母親,她來諮商的原因就在於她在壓力之下對家人發洩了海量的情緒:她使用嚴緊的魔鬼式教育法來培訓小孩,最後小孩受不了,她自己也十分挫折,兩敗俱傷。後來,一些友人推銷另一種,即「全然正向,無限鼓勵,不准責罵,只許相信」的教學法,她聽到當下已經蠢蠢欲動,打算把二十萬的指導課程刷卡刷下去。

在長期的諮商下,我發現她總是認為自己在「付出」——都是為了孩子的「好」!——所以不論好/壞,正向/負向,慈仁/嚴苛的教養方法,她都是潛意識地在向別人證實自己付出的東西是美好的!

因此,她那種要麼自己做太多,要麼只要求小孩去做太多(功課、補習、才藝課等)的焦慮態度,背後反映的是一個有待填補的空虛心靈。幸運的是,藉由心理治療慢慢地處理她內心的焦慮以後,她也直覺地逐步修正對小孩的教養方式,產生出一種「恰恰好」的教養態度。她也回饋說,跟小孩的關係有明顯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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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對美好事物的愚蠢干擾

如果把「恰恰好的教養態度」視為一種「美好的事物」,那我以精神分析的視角想強調的,不過是:美好的事物,也許是一種「非全好全壞,亦非好壞各半,卻是在某種直覺與深思熟慮之下的,以『看見孩子的慾望』為基礎來『朝向真愛』」的教養。

「深思熟慮」是跟「不自知地受潛意識影響」的生活相對的。潛(無)意識地活著,就是讓別人來給自己洗腦,亦是讓自己活得「不像個人」,因為在養育孩子這件神聖的責任裡,某些父母居然容許自己的潛意識以兩個極端的方式,對「美好的事物」作出干擾。這些對良好教養的干擾,常常表現在下述各種愚蠢的規範與限制之中——

好比,只要小孩來討拍,父母都要(熱情以待/冷待以催化獨立);如果小孩哭鬧耍脾氣,長輩都應該(用心安慰/忽略以免助長這種行為);每當孩子拿到好成績,老師都得(讚美他的「努力」而非「成果」/告訴他這是學生應份的,下次請再高分一點);當孩子想要更多零用錢,父母就該去(跟他們促膝長談,了解背後原因/定立固定的週薪或只能以「做家事」來換取酬勞);如果學生調皮搗蛋而不知悔改,師長就得(用蘇格拉底的方式跟他講道理/把他禁足於冷靜區面壁思過)⋯⋯。

我可以繼續列舉各種在坊間的教養課程與手冊的建議,相信作為孩子的你多少一定聽過與體驗過。

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以上的教養建議、規範或限制不對,問題在於,它們變成了絕對的聖旨,父母幻想自己手持完美的計劃書,卻忽略了「看見孩子的慾望→處理慾望的多元方法」一事!這就是為何 Winnicott 要提醒[3]:

總會有針對美好事物的痛恨,以及對它的害怕——這裡指的主要是潛意識的——這股潛意識的力量,容易化身為對美好事物的干擾、煩瑣的規範、合法的限制、以及各種愚蠢的形式。

不論各式的教養建議的論述有沒有道理,但只要走向兩極,便是不知不覺地順應著潛意識裡非黑即白,全好全壞的思考邏輯,因為我們的潛意識中沒有「多元、複雜、深思熟慮」的思考——佛洛伊德說潛意識中只有「肯定句」——它看待事情要麼好、要麼壞,要麼正向、要麼負面,要麼把小孩疼到上天國、要麼把壞囝仔一腳踹到地獄去。

這難怪許多小孩眼中,父母是個陰晴不定的計時炸彈。

結語:放下中庸,朝向孩子定義的愛

原本有助於孩子身心發展的善意「介入」,如果失去了「為何介入」的靈魂,就會淪落為一種對親子關係間的「干擾」。

如果忘記了「人性」,不接受又不承認人性中的良善與邪惡,那父母只能用缺乏彈性、只有兩極的方式去「愛」,而這代表他們已經忘記小孩是活的,而父母也是。如此,父母變成不允許出錯的教養指令的執行機器。或在某種僵化的調整之下,如「既然不能走負向,也不能全正向,那就各半,走個『中庸之道』吧!」,引致在「虎媽」與「慈母」後的第三波教養手冊!

讓我重申一個態度:美好的教養是「非全好全壞,非正負各半,卻是在某種直覺與深思熟慮之下的,以『看見孩子的慾望』為基礎來『朝向真愛』」因為我們沒有辦法對「活生生的孩子」調配出一種「正向-慈母-愛-好」與「負向-虎媽-恨-壞」的黃金比例,只有一種於自然與真性情、直覺與深思熟慮的彈性中,一再正視彼此的慾望,並朝向真愛的方式,才可能達到黃金比例的可能——而且,這是由孩子來定義。

我想起另一位兒童分析師 Klein 曾說過「反覆經驗到『愛』超越『恨』,即『生之本能』超越『死之本能』」的重要性。她沒有說只能愛或愛恨各半,卻是說:「愛總是要比恨多一點」,是的,一點就夠!作為孩子的我們,其實在心底最柔軟那塊,都能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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