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是被沉重的心事弄得睡不著覺，有些人是害怕睡覺這件事本身，為了逃避才選擇失眠。
文｜王璽
如果失眠可以說話，它到底在表達什麼？
很多人的失眠背後，有深深的死亡恐懼。
一個月前升職、三個月後準備和男友結婚，眾人眼中無比豔羨的她，在好事連連到來的時候，突然開始失眠。在持續月餘未見好轉的情況下，她前來尋求幫助。
在過去的三十年裡，她的睡眠都很好，從一個月前開始，每晚臨睡前她都會出現頭暈、胸悶的症狀，有時悶到喘不上氣來，需要大口大口深呼吸來平復。甚至有一次，症狀太嚴重了，嚇得家人趕緊撥打急救電話，但救護車到來之前，她的症狀又緩解了。如此反覆折騰，她的睡眠自然很差，每晚最多只能睡兩、三個小時。
她一邊說，一邊捂著胸口，以強調自己的難受。
問她覺得這些症狀與什麼有關，她搖頭說實在想不明白，自己什麼都好，經濟條件也很好，車房都有，沒有任何負擔。提到父母，她說也很好啊，一句帶過，不願多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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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幾次諮詢，她的關注點完全在身體症狀上。我發現她對於自己的失眠有一個很焦慮的預設，每天從早上就開始擔心如果晚上睡不著怎麼辦，因此諮詢中先幫她處理了這個預設的焦慮，並配合呼吸放鬆，結果效果很好，頭暈、胸悶的症狀消失了。
其他症狀沒有了，但失眠仍然持續，她常常在半夜驚醒，醒了就很難再度入睡。這讓她很抓狂，甚至考慮是否要延後婚期，因為她認為失眠對皮膚和容顏的傷害很大，她可不想做個憔悴的新娘。
失眠的原因遲遲找不到，這讓她非常焦慮，她說失眠就像個敵人一樣可怕，這個敵人正在傷害她，而她卻不知道敵人是誰，究竟藏在哪裡。
我的感覺是，一個人越是避免談論的，越可能是癥結所在。
她一直避免談論的，是和父母的關係。偶爾提到父母的時候，她的表情會有些牴觸和厭煩。
她不想談論，我也不能急。諮訪關係尚未穩定之前，我能做的只是跟著她的節奏走。
有一次她跟我分享了一個夢，夢裡的她回到了幼年的時候，連身體都變得小小的。在夢中，她不停的向下墜落，她很害怕，在空中揮舞雙手拚命想抓住些什麼，但什麼也沒抓住，依然一直往下掉，往下掉，最後一下子掉落到地面上。雖然身體沒感覺到疼痛，但是心裡非常恐慌，因為她發現自己掉在了一望無際的沙漠裡，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有她孤零零一個人。在那樣荒涼的沙漠裡，她恐懼得放聲大哭。
敘述這個夢的時候，她一直在流眼淚，彷彿這個夢真的發生過。
我問她這個夢讓她聯想到什麼，她搖頭說沒想到什麼，但是心裡好難受好難受。
我決定抓住這個機會大膽試探一下：「在妳小時候，有過跟誰分離的經歷嗎？」
她身體微微一顫，淚眼朦朧的看著我：「這個很重要嗎？」
我說：「很重要。」
六歲那年的生日，她永遠清楚的記得，因為那是父母陪她一起過的最後一個生日。那一天，爸爸、媽媽給她買了好多玩具和新衣服，還有大大的生日蛋糕。那天她實在是太開心了，玩得很嗨、很疲倦，結果睡得很沉，以致於第二天醒來才發現，自己沒有睡在自己家床上，而是躺在外婆家床上。
後來她才知道，父母離婚了，媽媽準備帶她回外婆家住，怕她難過，爸爸、媽媽一致決定瞞著她，給她過個歡樂的生日之後再分開。
一覺醒來，從此就沒有家了。從此她很難見到爸爸，也很少見到媽媽，因為上班太遠，媽媽住在公司宿舍，週末才回外婆家看她。
上小學後，她幾乎把所有的力氣和注意力都用在學習上，有時間的時候還幫外婆做點家事；表現得很乖、很沉默，人人都誇她懂事孝順，不讓大人操心。沒有人知道，一個孩子內心世界的坍塌與裂變，但她自己知道，在她心裡，不會再輕易相信誰了。
六歲那年刻骨銘心的經歷，彷彿終結了她所有的快樂，從此以後她變了，連性格都變得沉默內向。此後的成長中，在幾乎所有的人際關係裡，她都很難跟誰親近，跟誰都保持禮貌又疏遠的距離。生活中她沒有知心的女性朋友，即便有過，關係也很容易斷裂；跟男友的戀愛也是一波三折、分分合合很多年，遲遲結不了婚，弄得雙方痛苦不堪又不明所以。
她很疑惑：「這些事情，跟我的失眠有關係嗎？」
我說：「在妳過去的生活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好事的時候，妳卻不敢去相信，或者即便妳相信了也不敢讓自己太高興？」
她使勁點頭：「有，經常有，其實這也是我男朋友最想不通的地方。他說我和別人不一樣，每次遇到什麼好事情，反應都不像別人那麼開心，相反的，還表現得有點不高興。我也奇怪為什麼我會這樣，是我不正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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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也許妳在擔心，如果妳太高興了，接下來就會受到什麼懲罰。就像六歲那年，陪妳過了一個歡樂的生日之後，父母就分開了，妳突然就失去了自己的家。」
她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是的，是的。」
她的悟性很高：「是不是我的升職，我準備結婚，這些在別人看來是好事的事情，其實都是我心裡害怕的、抗拒的，因為我怕自己有這些好運氣之後，會不會遇到什麼懲罰，會不會再失去什麼？」
她的失眠，正是她內心焦慮的表現。因為不明原因，所以更加重了失眠。
那天她哭了很久，那淚裡有悲傷，也有釋然。她的諮詢一直在繼續，需要面對、處理和修通的部分還有很多。
很多因為失眠前來諮詢的人往往會如此表達：「王老師，如果妳能解決我失眠的問題，我的工作和生活就沒有問題了。」
我會半開玩笑的說：「會不會是生活出了問題，睡眠才出了問題呢？」我的話無一例外會遭到堅定的否認：「不可能，就是睡眠影響了我的生活。」
她的失眠，正是她內心焦慮的表現。
有位男來訪者來見我的時候，已經連續半個月沒好好睡覺了，他的眼圈黑得嚇人，情緒還十分亢奮：「我是非常有自信的人，我不相信自己戰勝不了失眠。」
原來他是把失眠當作一場戰鬥來打的，自從失眠以來，他每晚臨睡覺前都會激勵自己：今晚一定要睡著！
結果越強迫自己，越是睡不著。
我問他：「失眠讓你有什麼樣的感受？」
他說：「感覺到失控，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了。」
我：「失控對你意味著什麼？」
他：「意味著失敗，意味著我輸了，但我從來不是一個認輸的人。」
還有人跟我說：「一到晚上我就興奮，就捨不得睡，總覺得就這樣睡了有點不甘心。寧願刷手機或做點別的拖拉一下，也不願意上床睡覺，結果一刷手機就到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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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的失眠背後，有深深的死亡恐懼。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當一個人睡著了，就像死去了一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切都變得未知，一切都失去了掌控。
很多人不肯輕易的睡，其實是因為害怕失去掌控：萬一自己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了，怎麼辦？萬一就此失去了全世界，怎麼辦？必須醒著，必須清醒的控制一切，必須確保世界如我所願的運轉。
那些被失眠所傷的人，恰恰是自己選擇了失眠。
那感覺就像一個人總是嚷嚷「說我好怕死好怕死啊」，偏偏其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加速死亡。
長期睡眠不好，容易導致各種病痛，容易崩潰、出現自殺的念頭，嚴重的話，真的會死人的。
希望控制一切，不接受失敗與瑕疵，極度追求完美。失眠最喜歡也最容易打敗的，正是這樣的人。
圖片｜來源
這是我幾年前印象較深的個案。一個因親人去世而恐懼到不敢睡覺的女孩，跟我說只要一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死去，心裡就特別害怕。
我問她：「媽媽生妳之前，妳在哪裡呢？」
她說：「媽媽生我之前，我還不存在呀。」
我說：「那媽媽生妳之前，當妳還不存在的時候，妳會感覺到害怕嗎？」
她說：「那時候都沒有我，當然不會害怕了。」
我說：「死亡就是妳出生之前的狀態啊。那時候還沒有妳，妳什麼都不知道，妳也不會感覺到害怕。」
那次治療之後，女孩的睡眠和情緒恢復了正常。
我們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情緒和症狀，會有各種焦慮和恐懼，這些情緒和症狀其實並不可怕，它們的存在是來提醒我們，我們的生活中發生過什麼、正在發生什麼，有哪些是我們尚未覺察卻影響到生活的。
每一種情緒或症狀的背後，都隱藏著我們潛意識裡沒有去面對和處理的情結，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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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的背後，是深深的焦慮和擔憂，還有掌控的欲望。對很多人而言，如果感覺這一天沒做什麼，睡覺就成了一件不甘心的事情，而且睡著了就意味著對外界失去了掌控，會引發很多恐懼。總是抱怨自己失眠的人，其實恰恰是自己在潛意識裡選擇了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