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完全地建立自我認同,便難以以真實的自己示人、放感情相處。

系列文章第一篇:「找個伴侶不如養隻寵物」你不信任人,可能和童年經驗有關、第二篇:「好好抓住,才能好好放手」你之所以沒有安全感,可能和童年經驗有關、第三篇:「沒做錯什麼,但總是先說對不起」容易產生罪惡感,可能和童年經驗有關、第四篇:「我就爛、我超爛」常常自我懷疑的人,可能與童年經驗有關

美國當代精神醫學的大師亞隆(I. D. Yalom)說過,大部份被個案列為二級秘密,不願跟他人分享的,便是一種人際疏離感,其實許多人清楚知道自己根本無法,且不會真心地關心或去愛另一個人。

人們或者會期待被關心被愛,也認同彼此關愛的重要性,但精神分析發現有些人——常常是潛意識的——其實對於關心、愛、誠摯,抱持「為甚麼要這樣做?這樣做到底有甚麼意思?」的質疑。這個有趣的現象背後,可能有著〈那些年〉般的青春期發展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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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是甚麼!」我是誰的青春風暴

我在前四篇系列文章裡,談到自出生到青春期以前,人們先是受到原生家庭,再到學校師生關係的影響。此兩大成長環境對人格的影響,在優勢的一端,會讓人們面對困難挫折時,盡可能保有信心、自主意志、主動性與勤勉的勝任感來處理;但在劣勢的發展下,則傾向表現出不信任、羞愧、懷疑與罪惡感、自卑與無能的感受。

不過,事情不會就此命定!在進入國中,或更正確而言,即進入青春期(Adolescence)以後,由於生理上的明顯改變,我們對環境又擁有更多掌控力,選擇朋友、興趣、社團等又有明顯的心理意義,再加上社會的要求與價值系統⋯⋯每個人必然來到在此新階段中,設法面對一個名為自我認同(self-identity)的危機[1]。

這是一項艱難的工作!正在經歷青春期的同學,或已經走過的成人回想,相信會記得當時在說每句話、做每個決定、給每個反應之際,心中常常伴隨焦慮與不安:真的好嗎?別人怎樣看?這是我要的嗎?即便在一陣狂熱的投入,我們心裡仍不確定甚麼才是真實的,過程總是不斷來回、轉換、嘗試,試圖發現哪一種才是最適合自己的狀態與價值[1]。

換言之,在心理健康或成熟的意義上,青春期的少年需要統整對自身及他人的想法,以建立穩定的自我形象(self-image),發展出對自己的身份認同(identity):「活著的感覺太棒了,因為即使生活有許多苦楚,但至少我知道自己是誰!我認同、追求、渴望甚麼!」,且在關係上,他能獲得一種忠實(fidelity)的力量,跟他人彼此間的真摯、誠心與義務的感覺。

這時候,一位女士的話浮現在我腦中:在陳述完各種人際交往的困擾與痛苦,一陣沉默以後,她突然說了一聲:「我不知道自己是甚麼!」這種身份認同的狀況,從她中學時候便開始了。

由此可見,如果無法調和或妥協出一個基本一致的認同(cohesive identity),那麼,人們很可能發展出角色混淆(role confusion)——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是甚麼、心屬何處、有甚麼值得他去努力⋯⋯千百年來的青少年文學,總是呈現這種認同危機的火花與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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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父母的反抗:擺脫父母的控制×能回返的溫暖家

踏進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即便已經像是個「大人」——他能射精、她能懷孕——但在心理意義上,他的人格還未整合、自我認同未確立、與外在現實的關係根基也未穩固,因此他仍然只是在朝向大人路上的青少年。這路途十分崎嶇,我只能舉出一個核心:對父母(情感投入與控制,以及傳統與價值)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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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反抗」有兩個意義——

  1. 第一個意義是佛洛伊德認為青春期最重要、也最痛苦的心理成長過程,便是克服對以往對父母過於強烈的愛(在心理上不再天天依賴著父母,以及相關的性感受,即亂倫禁忌的確立)。他也用白話來說,就是要「能夠擺脫父母的控制」,才能成為獨立與成熟的個體!這個使兩代對立的成長本身——伊底帕斯情結的解決——是對人類的文明成長最為重要[2]。
  2. 不過,青春期的愛、恨、性、幻想、關係等的衝動與衝突是如此強烈地湧現,使得他們其實在擺脫父母的控制的對立之外,又需要威嚴暨慈愛、彈性又穩定的家庭結構,作為發展的支架與基底[3] ——Winnicott 眼中理想的伊底帕斯情結的解決方式。

我試著用一句話去表達這種「反抗」的樣貌:青少年的叛逆需要,跟他對家庭愛與限制的需要,構成心靈成長的張力。

那些無法建立自我身份認同的青少年,就會處於一種角色混淆,或負向的自我認同(negative identity)之中。研究發現,他們可能會胡亂編造自己的成長背景與經歷,以及常常伴隨強烈希望父母死亡的願望[4]。最糟糕的情況下,他們會尋求某些犯罪或毒品的慰藉,這在於社會規範認定的負向自我認同,總比「毫無認同」的迷失,要來得好。

缺乏恩威並施、彈性穩定的家庭體制時,青少年內心及被社會牽動的各種慾望,便會被經歷為一陣無法排除的焦慮。Winnicott 指出這些少年少女若不去惹事生非,便會越來越無法尋求愛與關係,最終引致憂鬱,從社會性與親密關係中封閉起來。

可以說,社會俗稱的「成群結黨的飛行少年」,與那些常見的「怯於去愛的憂鬱青年」,在臨床上其實是一個現象的兩端;其餘大部的我們,分佈在中間的光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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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心」回家的家庭秘密

青少年如果能夠違抗家庭,找到新的所屬與確立自我認同,同時重新獲得與真實父母的關係,這樣的反抗獨立,便會讓人真實的成長,教人真正的安心。在理想上,真實的父母便活在心中,家庭的愛亦保存在潛意識裡,叫個體在外疲累之際,就能重「心」回家[5]。

如此,忠實的力量,即能夠真心地關心或去愛另一個人的真摯與親密感,便能夠在青少年確立身份認同的背景中誕生,因為他不必如對待無法違抗又無法重獲的父母那樣,只能使用隱藏、逃離、鬥爭、對抗的方式,來跟外界建立關係。否則,人們長大以後:

在人際關係上,他們要不只能夠以一種「假我」的防衛方式與人相處,保持一種還算不上是禮貌的客套與生硬適應感;要不就會投入到狂熱的團體之中、對流行文化偶像作出強迫認同、操作一種人際界線模糊的相處方式,才能與人建立「比較親密」的關係。

在自我獨處上,他們需要不斷改變身份,這種改變可以呈現為對某種工作或興趣的高熱度,卻很快出現冷感而作出轉向。一種無法拋棄、強迫性的角色扮演(cosplay)也是其中之列。

在友情或情人相處上,人們潛意識地,或在挫折的不滿後,便質疑起人與人之間的關愛與情感。如果夠誠實,人們會發現是自己無法對人真摯,而投射成認為別人也許對自己不夠真摯,繼而一再要求保證與認同。他們有時候會故意做出破壞關係的行為,其實是為了測試對方對自己的情感夠不夠熱烈與真誠。

可參考拙作:家的心理學:為什麼總是渴望別人認同你?

我記得佛洛伊德說過(我把原意白話化):在人與人的關係中,表現冷若冰霜,無法深情投入者,其實是在心理上滯留及未擺脫父母控制的人,亦對父母保留著孩子式的情感,如依附般的討好/討債。佛洛伊德認為問題是在於人們未能反抗父母、情感上過份留戀於父母所致,但他忽略了上文提及的「反抗」第二個意義,即許多人清楚知道自己根本無法且不會真心地關心或去愛另一個人,其實也源於他們在朝向獨立的成長路上,不太感受到父母真心真意地關心、支持及喜愛自己。

人們潛意識中認定了「即便再親密的關係,也不過如此」,因此在成長中一步步建立厚實的「假我」防衛,它不只讓人與他自己和與別人的關係相隔開來,也不讓自己或與他人的關係中,感受到真實的情感。讓我再舉一例:

一位男士在成長過程中,父母要不長時候缺席,要不就是以要求與條件來相處,他幾乎認為父母只是家裡情感的剝奪者。在整個中學及大學時期,他都以一種別人看不穿的「假我」防衛與人相處,能夠笑、打球、跟朋友唱 KTV,也順利交了女朋友。然而,他默默體認到自己不懂得該如何愛人,他心中甚至會浮現「如果這段關係沒了,也就這樣吧!」的奇想。在二人關係仍然甜蜜的期間,他內心就會有一種感覺,即自己並沒有真正在關係中付出,卻實際是享受被女友喜歡的那種美好、自己很棒、「找到自己的位置」的滿足。因此,重點不在於對象是誰,他能夠很快就投入另一段關係之中,但當中仍然缺乏真實的情感,只有自我的滿足/受傷。

結語:經歷那些必須經歷的

我認同青春期的認同困擾,就在於青少年總是拒絕認同父母形象等的幫助(尤其是當父母在早期照顧中無法與他們建立良好的親子關係),他們迴避跟成人妥協,這意味著他們總是從自我及人際間的摩擦與衝突開展,以尋找一種不會讓他們在戰爭中失敗的認同[6]。

彷彿只有經歷過那些必須經歷的事,他們——或說,在心理成熟意義上還處在「青春期」的我們——才會享受到自己與自己(身份認同)、和自己與他人(忠實關係)之間的甜美。因此,「我們各位青少年」,我們願意虛心接受引導,同時努力敢於反抗嗎?我們能夠放下偽善與防衛,在可見的未來,試著允許自己真誠地投入人與人的關係(友情,愛情,親情,師生,諮商也好)中嗎?這代表我們可能會敏感,會受傷,會流淚,但至少,那是真實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