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很多快樂都可以自己給,但想要更繽紛,和別人的健康互動是或不可缺的。

在世恩與昱樹的訪談中,我們可以發現他們認定的幸福都與利他有關。但對於長期實踐利他的人來說,他們也會認為幸福就是照顧別人嗎?

當我想到徹底實踐利他精神的代表人物,巫彥德的身影很自然地浮現在我腦海。巫彥德(阿德),畢業於台灣大學的商管研究所,為了照顧社會弱勢,決定選擇將自己的職業生涯投入在無家者的社會服務,與朋友共同成立了人生百味,主要業務是為無家者(街友)提供餐點、培力、陪伴等,是一名已經相當有影響力的社會創業家。對許多人來說,他大概是典型的實踐利他精神的代表人物。過去因為共同從事社會創新工作,我們彼此認識,我常常在臉書上見他從社會時事中反省自己還能為社會如何多貢獻一己之力,又或者是分享他以深厚的同理心,在生活中看待不同族群需求的觀察紀錄。


圖片|巫彥德 提供

我想著,擁有深厚的同理心與行動力的他,他看待幸福的方式,應該會對於同樣有社會關懷的人來說多有啟發。而一場對話後證明,阿德對於幸福的詮釋果然顛覆了我過去對幸福的想像,他認為幸福的本質是「人際關係」。

繁盛的人際關係能帶來幸福感

「幸福就是擁有蓬發的人際關係。」阿德說他的幸福觀是從《關係的存有:超越自我.超越社群》一書而來。

過去的世界比較重視社群主義,以國家、民族為主,群體優於個人。但是近代思潮轉變,個人主義發展,個人是最重要的。這兩種思潮都會帶來一些不同的限制跟問題,社群主義可能導致民族主義、帝國主義,而個人主義則可能造就自私、資本主義快速發展。而《關係的存有》的作者肯尼斯.格根選擇用一種全新的方式去理解世界,就是「關係」(或者是說人際關係)。

跳脫個人主義或是社群主義的個體 vs 全體,作者肯尼斯認為個人其實是由「關係」構成,一個人的形成就是由很多「關係」構築而成。在建構的過程中,每個人因為擁有不同的關係,所以大家呈現出不一樣的模樣。以阿德為例子,他同時是他父親的兒子,又是他女友的伴侶,也是社會服務提供者,這三種身分會一起形塑了他每天的說話習慣、決策模式等個人特質與行為。而我,則是身為女兒、伴侶、自由工作者,我的日常行為自然與阿德有了很不一樣的考量。當他做為一名兒子,他感到脆弱想要掉淚時,他會記得自己身為兒子、創業家而不該輕易掉眼淚;而我做為一名女兒,當我表達脆弱時,往往能被家庭與社會接納,進而促使我更經常向他人表達自己的內在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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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的存有》一書說明「關係」是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從阿德的工作經驗中,阿德發現當一個人失去很多東西,一般大眾往往會思考要先幫他們找回錢,還是先找回信心。但是,阿德曾經服務過一名個案,當他很窮的時候,阿德問他為什麼不努力存錢,個案卻告訴阿德說,「我太太、爸爸、孩子都不要我,我要為了什麼而努力呢?」阿德此時才發現,原來人際關係可以是生命意義感的重要來源。《關係的存有》也說明最美好的生命是擁有蓬勃、繁盛、綠意盎然的關係,次等的生命則是會看見關係的敗生、毀滅與斷裂。所謂蓬發的人際關係,指的是關係當中的彼此可以直視關係裡存在的議題,並且以對話讓議題得以在關係中被釐清、哀悼、珍惜,又或者是給予其他洽當的回應。


圖片|巫彥德 提供

什麼叫作運用對話讓關係裡的議題被釐清?舉例來說,阿德常常會遇到一種情境,那就是上一小時他還在街頭發放便當給無家者,下一個小時他便與朋友在一個不錯的餐廳當中用餐。過去的阿德會覺得,他的道德觀告訴他,做為社會的既得利益者,他有服務弱勢的義務,他應該要為這些社會弱勢做得更多,也就是他應該犧牲更多自我的幸福去為更弱勢的人爭取更多。但是,與朋友用餐又確實是他真心想要做的事情。如何平衡這看似零和的利他與利己選擇,便自然而然地成為阿德與無家者(被服務對象)之間的日常道德議題。

但,當阿德不是用「利他」或「利己」的角度定義幸福,而是用「繁盛的關係」作為彼此幸福感的來源時,他開始有了新的回應方式。當他感受到自己似乎做得不夠多的時候,他會與無家者面對面的討論,他會問被他服務的無家者們希望他能為他們做多少。阿德試著透過對話,從無家者的角度去思考——「你覺得我需要為你做得更多嗎?如果我沒有做得更多,但是你會不會覺得我不道德呢?」

當他真的實際以對話去發展他與無家者的關係時,他發現因為送餐而開啟的聊天對於無家者來說很重要,因為做為社會底層的無家者,這群人過去人生負面的經驗造就他們難以用一般人的標準去解決生活的困境,而當下缺乏愛與認同的環境自然又讓他們在生活容易累積許多負面的創傷,惡性循環下,這群人自然與幸福的距離相當遙遠。

要打破這樣的循環,阿德發現提供確實、微小而幸福的感受可以幫助這群人在面對日常挑戰時,能有正向的幸福經驗可供回憶,而一段具有好奇心、同理心的對話就能做到這樣的效果。當阿德發現他在送餐時與無家者的對話即是無家者面對生活的幸福感來源之一,那麼他在送餐後與朋友聚餐的行為,其實自然不是應當「被犧牲」去照顧無家者的選項,而是阿德能與另外一名朋友深化關係的機會。

「在個人主義裡面,要獲得幸福的方法是讓自己變得更自由,得到更大的發展。在關係主義裡面,你要想的是怎麼讓關係更加綠意盎然,所以追求幸福的方法便是透過大量的對話,讓每一個人都有辦法擁有繁盛的人際關係。」阿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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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對話應該從關係的晦暗之處著手

「一段關係中,我們會有千百個不同的議題要處理,每次與關係裡的對方相處,又會出現許許多新的議題。面對我們想要與之建立更深層關係的親友,我們該怎麼進行對話呢?」我問起阿德。

「我認為應該從關係中比較晦暗、失序的地方開始,舉例來說,你與我都是社會創業者,你認為我們之間會不會有競爭、比較的感受呢?」阿德與我都在同個產業中創業,彼此確實會有大家常常避而不談的資源競爭議題,因此阿德便以我們的關係為例回答我,「當我可以用非暴力的方式去聆聽你對自己,以及你對我的真實看法,我們的關係就可以有進一步的發展。很多人會覺得負面的情緒並不應該被表達,包括嫉妒、憤怒、衝突、暴力、控制等等。但是這些負面的情緒,背後其實反映了很多沒有被看見的需要。比如嫉妒,是因為擔心愛會消失。每一個失序情緒的背後,都是人最核心的需要。」

當我們可以找出關係裡的晦暗之處,我們便能讓光透入,進而讓別人與自己的內在有更深刻的連結。

「但是並不是每個對話都能讓我們人生的缺憾被彌補,當我們用對話揭開了一段受傷、挫折的經驗,我們卻發現我們無能為力,那又該怎麼辦呢?」我問。

「一直以來我也都會面對究竟要將時間分配給工作多一點,還是給伴侶多一點的議題。當我試著用對話理解女友對親密關係的期待,我們發現最後無論我多麼努力,時間仍然是不夠滿足工作與女友的需求時,比如女友的生日,我因為工作沒辦法陪她吃飯,最後我就會選擇與女友進行充分的討論,讓女友告訴我她的需要,以及讓我告訴她我的限制,最後讓我們一起同意這是一個生命中眾多「無法滿足的遺憾」之一。重要的不是討論沒有一起吃飯的決定對不對,而是女友的感覺如何。討論的過程就像哀悼這個遺憾的儀式,一起凝視關係中的遺憾存在。以前的我會想要逃避這樣的討論,我想的會是用什麼方式去補償,比如改天一起出去玩之類的。過去女友跟我表達遺憾的方式若是指責,為了防衛她的指責,我會批評女友過去生日也沒有陪自己的舊帳,關係中彼此的需求沒有被好好聽見,關係也就難以產生更多生命力。但現在的我們,可以討論這個遺憾造成彼此擁有什麼樣的感覺,可以在這種負向的情緒與需求上,讓關係進行更深度的交流。」阿德說。

在對話中練習成為第一個放下武裝的人

「你所提到的對話,其實很需要雙方共同有意識地努力吧?關係裡的兩個人都需要深度自我覺察,並且以非暴力的方式分享感受與需求。如果遇到沒辦法這樣做的親友,那我們豈不就沒辦法擁有幸福了呢?」我追問阿德。

阿德告訴我一段他與他爸爸互動的故事,「以前我很晚睡,我爸就會念我。我就會嗆我爸不理解我們工作的方式,爸爸聽到我攻擊他,爸爸就會跟我互罵。但有一次,他一樣唸我晚睡,我卻是告訴他,他這樣講讓我有點難過,我有點害怕他是不是因為自己都沒有照他想像的方式生活,跟哥哥不一樣,哥哥高薪又有穩定生活,相較之下,我好像不是讓他覺得驕傲的兒子。爸爸聽到愣了一下,表示他沒有這個意思。」

阿德讓我知道,他爸爸與他的互動模式長期都習慣了彼此指責,當一方開始攻擊對方,另一方就會拿起更多武裝去回應,兩方的情緒與需求都被藏得很深,關係裡的根本議題就一直無從解決。但是如果我們能像是打 CS 電動遊戲一樣,在火力交戰的雙方對峙之時,突然決定放下自己手中的武器,對方多半也會愣一下,對方會開始覺得如果繼續攻擊顯得奇怪許多,進而促進了彼此自我揭露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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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說那一次改變的契機,來自於當他又聽到爸爸的指責,他覺察到自己也會想要指責對方,但他知道指責沒辦法促進對話。於是,當他沉默一段時間以後,他問自己,「當我聽到我爸指責,我自己感覺到什麼?我會感覺遺憾嗎?」他藉由感覺自己的「感覺」,然後跟那個感覺相處,接受它、直視它。最終,阿德看見了自己的憤怒來自於「恐懼」自己沒辦法成為爸爸驕傲的孩子,他透過率先自我揭露,才進而能夠非暴力地進一步在關係中確認爸爸的想法。

阿德讓我知道,幸福不一定是我們為自己或他人做了什麼,而可能來自於我們去理解自己與他人感受到了什麼。

我們若想擁有好的關係,我們需要勇於自我揭露;而要達到自我揭露,我們需要更多練習自我覺察。人際關係,除了描述我們與他人的連結之外,也包含了我們與自己的連結。人的幸福感就像樹一樣,根是自我關係,樹要長多高,我們就需要跟自己的連結有多深。

幸福就是藉由對話而擁有生機盎然的人際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