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陳鈺萍醫師,從事溫柔生產推廣以來,她受到各界的質疑,然而仍繼續堅持她認為值得的事。她說,溫柔生產不代表不痛,但能讓母親找回自己的力量,拿回生產自由。

文|曾彥菁、生產影像紀錄|黃約農、吳易蓁、圖|白騏瑋

走進位於新生南路巷子的好孕工作室,像走進世外桃源,庭院有植物綠意盎然,打開門以為來到了 SPA 芳療室,溫暖的木質傢俱和鵝黃燈光,搭配讓人放鬆的輕音樂,在這裡誕生的寶寶,就像天使掉進雲朵裡。

工作室的創辦人陳鈺萍醫師,親切向我們走來,一頭俐落短髮與燦爛笑容,一反我對醫師的嚴肅印象,就像個鄰居媽媽,與我們大聊這條溫柔生產的旅程。

女醫師想成為全職母親,親友反應激烈

接觸溫柔生產的起心動念,源自她從小就想當母親的心願,陳醫師出生在台灣經濟正起飛的六零年代,許多婦女開始投入職場,讓很多孩子成為了「鑰匙兒童」,回家後雙親都不在,只能一個人待著,但是陳醫師的父母在家開店,所以每天放學她總能見到媽媽,讓她感覺生命有個堅強堡壘,無論如何媽媽都在,「我覺得當媽媽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所以立志一定要成為母親。」

但是她沒想過,成為母親這樣單純的心願,竟然和後來的職業「婦產科醫師」相衝突。一直以來婦產界的掌權者多是男性,為了不讓女醫師成為潛在競爭者,醫院在徵選時也會以男性為主,設下許多「隱性」限制,到陳醫師申請前幾年才公平些。女醫師在職場上,必須盡量隱藏女性特質,並強調自己「和男生一樣好用」,能夠在十分鐘內緊急進入開刀房執行突發的剖腹產。

不過在訓練時期就懷孕的陳醫師,凸出的孕肚讓她的女性特質立現,隨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也無法再久站或執行緊急開刀,但是當時醫師沒有產假制度,所以她必須私下拜託同事幫她分擔排班,也是那時讓她意識到,醫院對懷孕的醫師應該更友善。

在醫院之外,還有親友的關卡要過,生第二胎後立定決心離職當全職媽媽,想專心陪伴孩子的決定,引來許多人的不諒解,同為醫師的長輩打來勸說:「小孩不管是誰照顧都會長大啦!妳這樣太浪費國家的栽培了!」同事們也說:「妳如果以後再回來,開刀技術就會生疏囉!」各種「為妳好」的言論傾巢而出,只因她是位女醫師,如果今天她是護理師,那這個決定是不是反而符合眾人的期待?

這反映了社會看待女性的職業和婚育,往往視為切割的兩塊,妳若想在職場上打拼,就不要受婚育影響,妳若想當好媽媽,最好辭職在家,選擇成了兩難。

但幸好,陳醫師的父母與前夫都支持她的決定,讓她能放心當全職母親,至於開刀技術會不會因此生疏?陳醫師有自信:「我們小時候會騎腳踏車,長大後就算忘了,也能很快就想起來呀,開刀技術也是。」

沒社會地位的全職母親,帶孩子挑戰陳規

成為了全職母親,陳醫師甘之如飴,但也漸漸發現社會沒有給媽媽的位置。她把一些母乳和育兒觀點投稿到媒體,職稱寫「婦產科醫生全職媽媽」,對方就把全職媽媽拿掉,覺得聽起來不夠專業,「但是最懂育兒的不就應該是全職媽媽嘛!」當她帶著孩子出門,也感受到公眾壓力,尤其只要孩子一哭鬧,所有眼光就馬上射過來,彷彿在對她說:「還敢帶孩子出來?你們不是應該待在家嗎!」


陳鈺萍醫師。

以母職為傲的陳醫師,不願屈就於社會的不友善,反而開始帶孩子一起去「挑戰」各個公共空間,像是餐廳、賣場、商家等,有人邀請她出席討論會議,她也帶著孩子前往,也曾把孩子帶出國,參加國際會議,就有外國與會者在她背後私語:「這種地方是可以帶小孩來的嗎?」大家越認為不應該,她就越要試探那條線。

2012 年她暫別醫學圈,進入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以母乳哺育為探討議題,也在那時認識了後來共同組成「台灣生育改革行動聯盟」(簡稱生動盟)的夥伴。

她發現以前在醫界,醫師在現代科技與權威崇拜氛圍下,往往容易覺得醫學是唯一解答,「但其實很多問題可以從社會議題下手。」就像她越探討母乳哺育,就越發現問題的上游是更根本的懷孕生產,甚至整個社會的性別意識,讓她開始走上溫柔生產的改革之路。

婦科界的叛徒,四年接生近兩百個孩子

「我在醫界很黑喔,是婦產科的叛徒!」談起推廣溫柔生產,陳醫師第一句就自嘲。

以「產婦為主體,尊重她生產意願」的溫柔生產,期待產婦在高度機械化的醫療院所外,也有更多符合個人的選擇,像是居家生產,由助產師從旁協助。產婦在生產前會規劃「生產計畫書」,與醫師或助產師密集討論,找出最適合個人的生產方式,以及預備後送系統。

近五十年來,醫師接生遠遠超越了助產士,使台灣的助產師式微,醫院生產成為唯一選擇,但高醫療介入的 SOP 彷彿一間工廠,從入院開始各種照時間推進的灌腸、破羊水、剪會陰、壓肚子等,成了許多媽媽的夢魘,自己只是任憑宰制,沒有任何選擇空間。

溫柔生產作為一種選項,不是站在醫院的對立處,而是希望與醫師分工,低風險的生產由助產師協助,醫師則處理高風險的案例。不過陳醫師等人要推廣這個概念,仍引起了婦產界的反彈。醫界感到專業遭威脅,擔心這些組織想反過來指導他們,如果產婦說她要在廁所生產,那他們就要配合嗎?

包含小兒科醫師也有疑慮,過去小孩一出生就會被抱去洗澡、量身高體重,生動盟卻主張嬰兒身上的胎脂有保護作用,不需要馬上被洗掉,而且孩子出生時與母親第一時間的親膚接觸很重要,不應該被剝奪。許多觀念都與以往不同,因此被視為異類。

後來陳醫師被罵久了,就決定不再爭吵,「我直接做給你們看!」2016 年陳醫師與夥伴共同創立了「好孕工作室」,提供生產諮詢、陪產服務等,將近四年期間接生了快兩百個寶寶,讓許多人看見溫柔生產的可行性。


孩子出生時與母親第一時間的親膚接觸很重要,不應該被剝奪。圖|好孕工作室提供

很多醫師認為,溫柔生產的母親都較有自主意識,後續易有醫療糾紛,陳醫師說恰好相反:「醫用關係緊繃就是因為缺乏溝通,我們在事前都有密集的討論,產家知道哪些是可以的,哪些可能有風險,再決定自己要怎麼做,反而很少有糾紛呢!」陳醫師也會告訴產家:「生產是你們的決定,我可以幫助澄清問題,但我不會給建議,最終仍由你們自己決定。」把決定權還給產家,而不是醫生說了算的一言堂。

如今有越來越多人認識溫柔生產,發現它的美好與不同,溫柔生產不代表不會痛,卻是給予一個家庭更多空間與想像,找到屬於自己的生產藍圖,也藉由過程更了解自己,這才是真正的溫柔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