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佩津專文,從小總是看不見父親,而這個女孩終其一生地尋找爸爸,或者說是父職的蹤影。直到後來,她在這些地方,找到了一些生命與情感的線索。

文|江佩津

父親總是不在。

記得國小下課後,很自然地就抵達了安親班。下了課,聚在一起吃午飯,學著一樣的英文以及課外科目。當時常相處的幾個女孩各有不同背景,有人的父親時常不在、有人父母正準備離婚。有時我會想,幸福的家庭根本不存在。

晚飯前,安親班主任會開車送學生回家,把一顆一顆種子投回寂寞的窩裡。

父親總是不在,也因此,正常的男女互動不可能在家中的飯桌上展示。生活在同一圈的我們,將串門子視為家常便飯,在一個又一個家裡逡巡,遊盪在不同的家庭組合裡。

其中一個較為親密的友人,母親在加工出口區工作、父親則是開計程車,時常晚歸;另一個友人的父親早已因為工作過世,她從未記清父親的模樣。如同祕密結盟一般,我們似乎孕育了一些默契、一些勇氣。而習慣由女性養家的背景,也讓我們自小便不對男性有太多信任,每一個前來的男性,都被我們假想為可能擄人、拐騙小女孩的存在。


圖片|來源

也因此,隻身帶整間安親班的主任,成了近乎父親、卻也不是那樣親暱的存在。每年寒暑假,他會帶南方的孩子們到北方玩耍,透過行駛在國道的路上,我們第一次學會了「遠方」的概念。

當時台北捷運剛興建,甫通車的木柵線成了在台北必去的新穎之處,透過車廂景框,看見大都會的樣貌。也因此我們期待的便是抵達北方,以為這裡就是世界的中心。

為了抵達世界的中心,我們學習英語、電腦,並在一次又一次的考試裡擊敗同學、或是敗下陣來。如果無法前進,一定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吧,常常有人這樣說著。只能更努力了。也因此,成長的路途裡時常忘記回頭觀望,那個父親空缺的位置。

也許是直到了離開的時候,才發現這一座城市承載了許多。高屏大橋垮下的那一天,提醒了我們兩座城市之間的聯繫是如此薄弱。加工區附近不時的大火、汙染飄散,帶來的是連續多日的空氣品質低落。啊,誰誰誰的母親不就繼續往復於那些被封鎖的區域嗎?在大仁溪汙染的河段上,大學學長在那裡採集汙泥,調查會不會有能夠分解這些汙染物質的優勢菌種存在,他的家鄉就在一水之遙,卻總是沒能回去。在科學論文的符號裡,常能見到南部的河川,但都成了簡單的英文代稱,讓人幾乎要忘記那裡存在著真實的人群。

而我是在離開之後,才發覺父親的符號浮現眼前,次數也許不頻繁,卻依舊提醒著我。無論在何處,工安意外時常上演,那些人的面孔,不知為何總是像極了父親,那勞動之後曬得黝黑、細紋密布的臉孔。

面孔

後來我才發現,父親並非不在,而是成為身邊無處不見的勞動者們。在興建的大樓工地旁,坐在那裡吃著統一訂購的便當。

父親離家之後,幾乎無從得知他的工作,只能藉由第三者轉述,父親在哪座城市當起了夜班警衛、大樓保全,然後抵達他生命的終點:建築工地。

男性勞動者的面容總是多了幾分逞強以及羞愧,因為似乎在這之中,失去工作、沒有工作,是更加難以啟齒的經歷。

身體

然後我想起這些故事。

美麗的建築物其實都美得像是一場謊言。

在建築工程中發生墜落意外的工人,建造著不屬於他的建物、他們買不起的豪宅。他們便宜、好用,來自於人力派遣公司。

他們墜落、折斷脖頸,沒有人想要看見這樣的景象,但卻依舊上演。

美麗的建物完成後,他們不被記得,但是我記得、我們必須要記得,因為曾經有那麼一刻,躺臥在地上的,是我久未謀面的父親,而他們也可能、曾經可能,身為誰的父親。

聲音

沒有更多聲音了。

在電視新聞、報章雜誌上,似乎沒有人能夠聽見他們的聲音。

我也沒有辦法。

在一本關於 RCA 工人的口述史出版後,我才得以聽見那些身處發展之中、帶來繁榮卻被拋棄的工人們的聲音。在欠缺防護、相關知識的工作場域裡,女工低頭做著元件的插入、清洗、品管、出貨,所製成的是新穎的、先進的產品,留下的,卻是土地汙染以及生命的傷。

儘管微弱,但他們依舊努力地發出聲音來。

父親是這樣缺席的,他的面貌、身體、聲音在家中空缺下來。父親節是一個無謂、無感的存在,男性是陌生的他者,只在隨著我逐漸長大、認知到世界的面貌時,他才重新回到時光的隊伍裡,陪著我一起往前進。

而我其實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好好想念他與紀念他的方式。在葬禮之後,一切回歸平常,但我卻也深刻感覺到

一些根深蒂固的改變。我不再那麼害怕失去,尤其當妳知道生命的本質就是不斷的失去與獲得。但也因此,我失去了一些曾經尖銳的感受,那直抵心門的切膚之痛。

佯裝對於一切都沒有感覺,但其實每一種感覺都這樣強烈。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吧,還是有些事物不能遺忘,我體悟到關於紀念最好的方式,不是前往納骨塔,帶上一些水果,面對著菩薩的面容虔心祈禱、焚香;而是在有著勞工階級的運動現場,下意識走進隊伍中,也許沒有呼喊口號,卻能靜靜地觀察身邊皺紋遍布的臉孔、每一個相視而笑的臉孔。

我才感覺到一切是真實的,父親的形象是深刻的。

也許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發覺,父親並不是不在,而是父親早已經這樣存在著,以建造大樓工人的樣貌、以紡織工人的樣貌、以加工區工人的樣貌,長久地生長並支撐著無數的建築物、產業,沒有離開,未曾缺席。

父親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