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著對你說沒事了,一直期待他能夠復原你便欣喜不已的相信,卻沒想到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次微笑。

文|南宮仁

「昨晚睡得好嗎?今天心情覺得如何呢?」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太多安眠藥,昨天也睡得很好呢,哈哈哈。頭痛的情況也好像好多了,其實在加護病房時覺得很不舒服呢,現在轉到一般病房來以後,可以看看窗外的景色覺得好像活過來似呢。」

「聽說你有接受精神科的諮商,覺得有幫助嗎?」

「這是當然的啊,精神科那位醫生真的相當親切呢,之後我也會定期來接受治療,我還有家人呢,一定要好好戰勝這一切才行啊。」

「聽說你今天要出院啊?」

「對啊,回家以後稍微休息一下,要趕快回到工作崗位上了,比起醫院,家裡要來得舒服多了。」

泰然自若的神情與口吻,這也是大部分患者的故事,所以我批准了他的出院申請,沒來由的關懷多跟他說了一句。

「我也曾經歷過很多很艱困的過程,但是現在的我已經克服了,所以才能站在這裡照顧生病的人。遇到這種事情,內心有著無法說出口的苦,我當然可以理解的。但是一定可以克服這個難關的,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回人生活力。」

他的眼神顯得有些猶疑。

「喔,原來醫生你也曾經經歷過低潮啊,難怪你看起來相當謙遜呢。不管是誰果然都有無法說出口的難關呢,就算不知道別人的傷痛,如果能有一顆溫暖的心,就多多少少可以理解對方的痛苦吧。醫生你能和我說這些,真的讓我更加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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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只要能對你稍有幫助的話,我才更加感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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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吩咐了一下出院的事情之後,就下去急診室開始其他的工作。不久之後,那名男性病患辦好了出院手續,來到急診室跟我打聲招呼。

「現在要出院啦。」

「是的,我現在要回家了。」

「已經預約了兩天後的精神科門診呢,那時候請你再來一次急診室,因為不知道藥的副作用是否殘留,要做些簡單的檢查。那麼,到時候再見囉。那時候來的話希望能看到你充滿活力的樣子喔,也希望你能放輕鬆一點喔。」

「喔,了解了,謝謝醫生這麼幫忙且照顧我,一定要再來拜訪你的。醫生你也辛苦了,以後也一定要打起精神繼續加油喔。」

他輕輕握著我的手說著,在他的手中,似乎有著一股溫暖的力量傳遞著,看著他快步離開醫院的背影,不同於我平日熟悉的工作,有著完成了另一種不同事情的感覺。

他離開之後,醫院顯得有些冷清,急診室來了擦傷病患兩名,腸炎病患一名躺在那裡,還有一位來消毒已縫合傷口的病人已經回去了,時間如同平時一般快速流逝。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左右,一一九救護車擔架推車推進了急診室,聽救護人員說又是一名自殺的患者,從七樓一躍而下的他,被緩緩地推入冷清的急診室裡,救護車的醫療人員判斷已經不需要做心肺復甦術了,只是為了做最後的確認而送來醫院,就只是單純的移送而已。打開白布確認大體,只要確認一一九救護人員說不需要心肺復甦數的判斷是正確的,就可以送下去太平間,準備葬禮後事。大概每隔幾天就會有一個,以這樣血肉模糊的慘狀來到醫院,用必死無疑的方法結束自己生命的大體。從他扭曲變形吊在擔架外的腿來看,救護人員做的判斷是正確的。

我沒有猶豫地掀開白布,兩條腿的腳踝不僅往不自然的方向扭曲著,其中一個腳踝甚至可以說是垂吊在床外,將患者的腿往上一抬,就像球體關節人型玩偶一樣全身癱軟,又可以折曲,「扣」的一聲,我將他的腿放回原本的位置。按了按他的身體,發出了喀啦喀啦的聲音,左手骨也碎成了三塊,血肉模糊的臉,從左邊顱骨到臉部嚴重凹陷進去,感覺整張左半邊的臉完全不見了。為了正確判斷頭部損傷狀況,我壓了壓軟爛的頭部,仔細確認臉部的狀態。而我,很快的,沒花多久時間馬上就認出了那慘不忍睹面孔的主人。

是他,是那不久前還握著我的手離開醫院的他。

在加護病房睜開雙眼,在知道自己自殺失敗之後,他必須找到更確實執行死亡的方法,多餘不必要的表露可是會搞砸事情的,他暗自下定決心,抓緊最後機會使出渾身解數發揮出生平最棒的演技,身體中湧出想死的渴求,刻不容緩。也許在病房裡躺著的時候就已經計畫好這一切,帶著這樣的念頭撐到最後的一刻。

他讓醫護人員安心順利讓他出院,也讓家人看到他的模樣得以安心,他一邊聊著今天要舉辦的家庭聚會和晚餐的菜單,一邊親自開著車回家。他的家是在走廊型公寓的七樓,告訴家人他先回家休息一下,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刻了。他從那個位置,那個最後他所在的場所,自家門前的走廊,絲毫不猶豫地躍身一跳。當他的雙腳落在空中的那一刻,想必他肯定覺得自己這次一定會成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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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尋死的渴望巨大到無法臆測,反而看起來就好似渴望地想活下去,他並不是戴上面具走出去的人,而是戴著面具進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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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總是在虛空之中看到一張左側碎裂的臉,他的嘴就像屍體一般慘綠,閉得緊緊的,整張臉顯得不完整。但是有時候,那剩下的半邊嘴會對我說話,他說人際關係才是真正的地獄,託我的福,他在地獄裡過得很好。

我既是一個放任他死亡不負責任的醫生,也是一個曾經企圖自殺的經驗者,我在這樣的事實中感到徬徨。反覆思量對他的治療過程的每一瞬間,不管怎麼怎麼做都不覺得有辦法能將他救回來,但是這麼一來的話,我也找不到讓我可以理直氣壯繼續生活下去的理由,沒有任何東西或是事物可以阻擋如此深沉的憂鬱與一心求死的強烈渴求,這事件難道不是在暗示我未來命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些既定的悲慘結局嗎?我感到我內心深處有如火焰一般蔓延擴散的憂鬱與渴求。

憂鬱,果然是有著各式各樣惡魔的臉孔,而且我們無法得知那憂鬱深淵的盡頭到底在哪,自己都無法了解自己的處境,又怎麼能判斷他人的深度呢?

從未像那時一樣對死的渴求如此強烈,在那深淵中,我總是和那只剩半張臉孔的人一起吃飯、一起聊天,繼續不停的工作,無法停止下來,人群也不斷、不斷擁入,我獨自發現他們的面具,暗自大大吃驚,無止盡的感到恐懼。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像是留下了一個象徵,是如此的致命,我將永遠懷抱著這件事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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