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來了,他終於來了。見到他,我終於哭了,無助地緊握他的手,求他幫我。他能做的就是施行人工破水,加快產程。」生,原來真貼近死亡,無論是就嬰孩而言,或是對於母親來說,都是如此。

文|李欣倫

周芬伶形容待產間像屠宰場,我沒膽看屠宰畫面,不過若要我形容待產間,我大約也會想到「屠宰場」吧。

我和其他臨盆的產婦被厚重的簾幕隔開,無法完全隔絕的是聲音,是哭喊、咒罵和哀號,雖然看不到她們的臉,但從聲音判斷那必定是極度扭曲的表情:變形的五官和蜷曲的身體。她們拚了命嘶吼,似乎想釋放太尖銳的疼痛,即使如此,疼痛毫不慈悲地益發劇烈。

右床的女人在哀求,「怎麼那麼痛,怎麼、怎麼、能夠、那麼痛?」最後的聲音虛化成氣音,彷彿告饒。左邊的女人用盡全力喊媽媽,媽媽,媽媽。對面的產婦有丈夫和母親作陪,母親勸她放輕鬆,引來她更激烈反駁:「怎麼可能放鬆?」是的,生產指南都說要放鬆身體,但在如刀劍如死亡的劇痛前,所有女人只能咬牙拳頭、縮臀掐腿,成一堅強甲冑,即便理智上了解,但放鬆實無可能。

偶爾聽見男人的聲音。這些丈夫;讓女人順利懷孕卻也讓她們疼痛的男人,壓低聲音,盡本分地鼓勵妻子。我不知道他們都怎麼做,可能緊握妻子汗濕的手,可能凝視妻子布滿血絲、盈滿惶恐的眼,當然也可能徒然垂下兩手、立在妻子身旁,無論為何,我想像他們此刻都顯得無助、愚蠢而不知所措,儘管衛教片曾教導他們像山一樣作為妻子可靠的後盾,但親臨卻僅能旁觀他人痛苦的現場,大部分的男人不是心虛地像唸台詞,就是沉默以對。不過沉默大抵是最安全的回應,過於饒舌反易惹毛妻子。

生產隔天,我在嬰兒室的大片玻璃窗外凝望孩子,旁邊來了一對年輕夫妻,循聲辨識出這是那位大吼「無法放鬆」的女子,她看來一臉疲憊,但仍維持著因青春氣盛而不甘向痛苦投降的慓悍。

昨日護士見她呼天喊地,建議她打無痛分娩,她照做了,於是沒多久遂聽見全家人的鼾聲此起彼落,當時我彷彿失去了一位盟友,只能孤單忍著下腹的劇痛自傷,大約一個半小時後,女子尖聲又起,護士替她加強麻醉劑量,只聽她繼續呼號:「沒用,痛死我了,沒用,還是好痛」,接著是:「妳騙人,妳騙人,妳說不會痛的。」想是體質的關係,麻藥無法如預期發揮效用。

當時待產室只剩我倆,我被痛苦狠狠鞭笞,卻啞得無法出聲,如此窘迫關頭,只能不斷吐大氣。聽她連聲喊痛,聲音穿透布簾與布簾之間,穿過不停走動的分針秒針,穿過燈管、點滴架、矮几和矮几上的水杯,並在水面鑿成一圈圈精緻的波紋,穿過儀器規律的聲音,以一種頑固甚至蠻橫的力道,穿牆,穿地,蝕進時間。聽她扯喉嚨高喊,我竟莫名被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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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八個小時,是至今第一次感覺身體被扭轉、重擊、切割、打磨,生的驅力帶著頑強意志,透過子宮愈來愈強烈的收縮,顯現金剛石般的堅硬質地。

抬臀,放臀,縮子宮,壓下腹,側身,坐起,抱膝,將腳板用力伸挺,直抵冰涼的床架,所有姿勢都不足以消除疼痛幾許,疼痛簡直像失去耐性地攪擾下體,它在那裡,就在那裡,快速而劇烈地擴散著龐大震波,摧毀,搗,戳,擰,種種你能想像或不能想像的、具侵略性的動詞,皆在下腹努力完成破碎再破碎的句子。

實無法再維持穩定呼吸。雖然已盡力吸飽了氣,讓冰涼的空氣穿過鼻腔和肺葉,試圖以強大的身體氣囊去抵抗;或至少忽略那精良的疼痛武裝,但不能夠,不足已,不可能。

經過了二十小時的子宮收縮,羊水還堅貞地守住胎兒,仍未破水。醫生來了,他終於來了,以肅穆混雜著憐憫的表情望向我。見到他,我終於哭了,無助地緊握他的手,求他幫我。他能做的就是施行人工破水,加快產程。沒多久,遂感覺像失禁般;滑下兩股的是汩汩而溫熱的羊水,想必還有血,也必定狼藉混亂,必定如同死亡現場,以爪抓胸。

生,原來真貼近死亡,於嬰孩和母親皆然。

生產現場,正是語言消失和修辭殆亡的荒原,只有真實的血、黏膜、羊水,只有接近死亡的生的痛苦和腥臭,這堅韌的土壤開不出曼妙的語言之花,更毫無詩的可能。我的下體有血,腦袋擠壓不出絲毫語句,所有產婦們失去說話能力,好像被割舌,張大的嘴只能嘶吼、喊叫,最原始也最關涉生存的表達,無怪乎事後僅能描述:真的很痛,很痛,痛到快死了。

產前兩個月搭乘高鐵,鄰座是一位年輕母親,懷中揣著四個月大的嬰孩。我打開書,將書安放在隆起的肚腹上,準備閱讀,孩子伸出白胖小手抓扯書頁,母親微笑制止,不可以喔。於是我們攀談了起來,該是陌生人無法言深,但我不會忘記她睜大眼望進我的眼瞳,像是交託重要任務般慎重,她說:真的很痛,痛到腰快斷了,痛到快要死掉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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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楚愈來愈密集,簡直像下定決心般,接二連三拍打危脆此身,下體被痛苦海潮侵蝕。不能想像,身體竟能產生如此劇烈痛楚,痛擴張成一片又一片,像某種妖異不祥的墨黑之花,開敷成一片又一片。

似乎已沒有等待痛楚的時刻,不祥之花沿著每個時間崖壁邊迅速漫延,挺著壯碩的瓣與艷異的蕊,蔓生滋長。她們紮根、破土、抽芽、吐華,紮實咬緊時間與肉身土壤,最燦爛的綻放。我感覺時間早已漫漶成一片,所有的時間、纖毫的細胞上全覆滿種籽,早已沒有不痛的時刻,即使是短暫的兩三秒,也開滿了痛楚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