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粉想要的不是「關心」,而是「矚目」。他們不斷製造新的矚目焦點,藉此獲得關注與存在感。他們想要的,就是把整個世界都變成動物園,透過感受他人的痛苦來振奮自己的心情。

文|嚴寄鎬 

黑粉會不顧一切吸引別人的注意,並為此不擇手段,但並不是如同「Aggro」(意指時常在網路上貼出不符主旨或惡意貼文來引戰的行為,或是做出這類行為的人)一樣,用價值或意義的挑戰來引發矚目。

對黑粉來說,就算騷擾、激怒別人也好,只要能換來「反應」,就算達成目的。他們的目標只是尋求「關注」,藉此爭取存在感,並不是想要被當成有價值的人。面對那些引戰的人,無反應就是上策。

黑粉想要的不是「關心」,而是「矚目」。關心這個詞彙在私人領域或兩人關係中也會用到,比矚目所涵蓋的範圍更深刻,而矚目是在兩人以上的多人團體或是更加公開的場域才會發揮作用。黑粉期盼的就是這種「矚目」層級的關注。

從這點來看,把黑粉視為「缺乏被愛」的存在,是有點問題的。他們對他人的期待不是愛,而是關注,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好,他們希望有人能注意到他們的行為並加以回應,為此被罵也無所謂。在網路上求關注的人,並非一定是在現實生活中缺乏被愛感的人(雖然這也是可能的原因之一),而是希望在社會空間中找到存在感的人。

為了獲得關愛而故意頂撞或爭執,這樣的行為和黑粉也有所不同。為了獲得關愛以製造紛爭,是為了被愛並進一步結束爭執;爭吵的目的,也是為了終結永無止盡的爭吵。然而求關注的人,期盼的是不斷製造出新的矚目焦點,並持續被關注。因為黑粉不是停止受到關注後還能擁有存在感的安定狀態,他們只能不擇手段地不停引發關注,試圖延續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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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粉剝開了人們的真面目,把世界變成了一個動物園

如果黑粉只是一兩個零星地出現,還可能是一種個人心理或社會病理學上的現象,但如果黑粉是大量產生,就成了社會現象。在現今社會,一方面,已不太可能透過勞動進行社會貢獻,獲取存在感;另一方面,人們也較少處於互相讓對方快樂的關係,而是彼此貢獻、消費樂趣的關係,如此一來,想透過矚目來取得存在感,也是理所當然。

此時的存在有幾個層次。如果社交層次是第一順位,那麼,就有政治性的存在感,在韓國,以正義為名的「打臉文化」便是典型的例子。政治原本就包含正義問題,人們透過討論、合作或爭執來定義和實現正義的行為,就是政治的一環。但現在的社會已離這種政治越來越遠,政治漸漸只剩政客和官僚,在這個慢性政治嫌惡的社會中,以正義為名的政治表演,就成了可以吸引目光的策略。

不可忽視的是,這類矚目背後都代表了金錢。和我素有往來的民間神學家鄭容澤曾告訴我,歐美早有相關研究結果顯示,這種矚目不只是文化現象,也是經濟現象,有很多媒體和輿論報導在 Facebook、YouTube、Afreeca TV 直播網等自媒體或個人主播(BJ)平台上能夠獲得多少收益。當然了,所有自媒體都需要和平台上無數的會員競爭,競爭之激烈,和寥寥無幾的傳統媒體大相徑庭,想在這些平台上爭取存在感和目光,就得不斷下猛藥。

那些想透過逗樂別人來吸引關注,且強度越來越強的「內容」之一,就是羞辱他人,遭受羞辱之人則因為羞恥感而不知如何應對。這麼說來,對人類來說最羞恥的會是什麼?恐怕就是在別人面前被剝光。「衣服」是文明的象徵,它掩蓋了羞恥,使人類與動物有所區別,一旦在他人面前被剝光,人便不再是人,而會墮落成獸。對此加以嘲笑、以此為樂,甚至把遭受羞辱者丟到街上示眾的人,就屬某種「黑粉」。

黑粉的先驅在《聖經》裡也曾出現,那就是挪亞的其中一個兒子──含(Ham)的故事。某天,挪亞喝得爛醉,脫個精光就睡著了,此時 Ham 非但沒有裝作不知或幫忙掩飾,還告訴自己的兩個兄弟。雖然《聖經》中沒有出現「捉弄」這個詞彙,但把別人的糗事傳出去,就是讓當事人丟臉的行為。《聖經》箴言中有句話是這樣的:「屢次挑錯的,離間密友。」黑粉的嘲弄行為不僅讓當事人丟臉,也會讓說話者和聆聽者漸行漸遠。

而現代黑粉的目的,自然是在公共場合羞辱某人、使其丟臉,對他們來說,遭受羞辱的當事人是用來恥笑和捉弄,並非用來憐憫的對象。如果對象剛好不是人而是動物,那就更不會有罪惡感了,放肆大笑也無所謂。總之,不穿衣服、不用遮掩重要部位的動物當然就是被展示的對象,因為牠們不知羞恥,所以觀賞牠們不需要保持距離,就好比動物園似的。事實上,黑粉想要的就是把整個世界都變成動物園。

「你不也仰賴大家的關注過活嗎?就讓我來揭開你的偽善吧!」

當黑粉想要透過羞辱他人來誘發大眾的笑聲,把當事人變成展示品來換取關注時,通常第一個被拿來使用的藉口,就是「偽善」。因為偽善就是對人的蔑視,因此即使揭露了,揭露者也可以獲得道德辯護。脫掉當事人虛偽的外衣,令其赤裸地面向大眾時,黑粉是開心的,如果偽善者剛好具有很大的權力或平時自以為是,那就更令人開心。

事實上,「打臉(finger-pointing)」是一種很古老的政治手段,特別是點出支配者的虛偽和雙重標準,這已在受支配的群體中被廣為使用,效果也很顯著。在國際人權運動中,也經常使用這種方法來揭露西方世界的偽善雙重標準。而將這種打臉行為正當化的,正是「正義」,這點不容忽視。

近來若觀察韓國社會便會發現,連日以來,上搜尋排行榜第一名的新聞,大部分都是名人的「醜聞」、偽君子的八卦,以及有關他們垮台的新聞,比起深深影響了生活的政治或經濟議題更能引人注意。笑看那些一直都比自己過得更好、讓自己相形見絀的人們失去了地位,透過感受他人的痛苦來振奮自己的心情,這幾乎是成天把「完蛋了」放在嘴邊過活的那類人唯一振奮的時刻。

特別是名人聲望的殞落,它們之所以能帶來更大的快感,就是因為一旦開始墜落,溜到谷底可是比一般人來得既快又深。而隨著下墜的速度越快,墜落得越深不見底,受到打擊的當事人就更顯悲慘,對於那些想要享受別人痛苦的人來說,名人是非常好的獵物。名人墮落的八卦會以光速傳播給大眾,並遭到徹底地剝光,當一個原本很有名望的人走向衰敗時,人們會群起圍觀。吃著爆米花、看著名人完蛋,世上可沒什麼比這個更加有趣的了。

除了曝光其偽善之外,名人之所以成為黑粉的目標,還有另一個原因。因為在黑粉的世界中,為了不斷引起注意,必須推出「更強的東西」,才能不斷吸引人們的興趣,順便提升自己的「聲望」。而提高自己「聲望值」的最佳方法,就是毀滅一個名人。「我贏過那個人了!」的心情,就好像自己一舉站上那個人的地位一般。

因為如此,黑粉樂於挑戰名人,好比武俠小說中的「踢館」,黑粉尋找著那些傳聞中武功高強的道館挑戰。找名人挑戰這件事令人興味盎然,而大眾則是拿著爆米花前來觀看就可以了。更有甚者,在網路發達的當今世界中,黑粉更可以完成過去不可能的任務──直接上門挑戰名人。不管是辯論或是用其他方法,只要能讓名人垮台,就能瞬間聲名遠播。想當然耳,被踢館的當事人也就要面臨丟臉和被羞辱的局面了。

而對此火上加油的,則是媒體,目前我們社會中的大多數媒體性質都是黑粉,且正在系統化地量產。媒體最常處理的話題就是「八卦醜聞」,而我們常看到的報導型態都是揭人之短,通常以藝人為焦點,假作大義地將其隱私和偽裝揭開,暴露在大眾眼前。如此這般,新聞媒體將名人醜聞政治化,再把政治醜聞化,在這個時代,從事政治是不可能的。

然而這種被揭開了偽裝、在眾人面前丟臉的經驗,不僅是名人才會經歷。在這個時代下,每個人都有被剝光示眾的風險,這就是當今社會空間的基本特徵。

社會不是一個能夠與人素面相見的地方。社會學家厄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曾說,當我們走進社會空間時,都要扮演一個被賦予的角色,會戴上面具與人來往,而面具背後的素顏究竟長相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個人是否忠於自己被賦予的角色。如果我們忠於這個角色,就該對別人面具底下的面孔裝作若無其事、無所關心,這是所有在社會上闖蕩的人都必須遵守的禮儀。根據這點,其實社會上互相左右的每一個人,都是蒙面的存在,也就是偽君子。

黑粉鄙視並嫌惡這種偽裝,他們希望得到公眾的關注,卻又同時鄙視公眾。一般大眾會鄙視黑粉,並表現出對他人關注沒什麼興趣的模樣,但對黑粉來說,這些大眾「其實不也是急著想被關注」?揭露大眾的偽裝,也會給這類黑粉帶來非常大的喜悅。對黑粉來說,不僅是名人的偽裝,玩著假面遊戲的普通人也是噁心的目標,一般大眾的日常生活、社會關係,也是他們想揭露的。

只要一般人有任何不檢點,黑粉就會全面動員起來,把當事人挖出來當街示眾。事情發生的原因和前後背景並不重要,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事實本身,而且是那些可以讓當事人脫掉偽裝、展現醜惡內在的事實。所以對黑粉來說,重要的並非事件的脈絡,而是片段式的、能夠呈現當事人偽裝的「真相」(fact),而比起「事實」,這裡的真相更接近「短篇小說」。

黑粉的話語和形態之所以大部分都顯得邪惡,原因就是在此。他們嫌惡偽善的行為,揭露偽善令他們感到痛快,同時又能得到其他人的關注。他們認為邪惡在道德上比偽善更正當,這才是人類本色,也就是更接近人類素顏的模樣。由此來看,他們真正想要破壞的,是允許大家玩假面遊戲的舞台──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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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肉搜索了──當事人越痛苦,黑粉的名聲越高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個人在公共場合被剝開示眾的東西是什麼呢?我們常在網路上看到有人以正義之名「網路起底」,所謂的「底」,指的是一個人的個資,包括名字、居住地址、平日活動和臉孔長相。被起底的人彷彿連一根頭髮都藏不住,生活的一切都會被公開。

起底行動通常都是假正義之名,國家和政治不能做的事,由人民來做反而就合理了。事實上,人肉搜索之所以被合理化,主因是大眾對政治的不信任和仇恨。許多民眾認為政治根本不能聲張正義,造成了人肉搜索的盛行。由於人肉搜索這種讓事主丟臉、毀人尊嚴的行為,是填補現行政治制度的空白和缺失的「政治行為」,因此反倒被正當化了。當政治成為政治人物(政治官僚)的職業,使得民眾對正義層面的期待落空時,人肉搜索可以讓人民獲得一種政治性的存在感。

然而,實際上,當然也有不正義的網路起底行為,而主事者也清楚自己起底他人的行為其實是犯罪。這些人嘲笑和鄙視「正義」,認為正義也是虛偽的,甚至露骨地承認人類就是會用正義來包裝自己的行為,實際上是為了好玩才追殺別人。

到頭來,這就是一種反政治。這群人不僅企圖擺脫政治,更要戲弄政治所追求的正義,並加以摧毀。當然,這仍是一種政治行為。這種起底,不僅摧毀被起底的人,同時也摧毀了政治。一方面,它使得「個人」這種現代的存在方式變得不可能;另一方面,也阻斷了真正尋求正義的政治。

在除了親密領域以外的場合,現代人都可以擁有匿名身分,這是個人在社會中最重要的權利。因為有這份權利,個人才有真正的自由,但起底卻是在剝奪個人的社會自由。在現代社會中,被剝奪自由的人就等於死亡,從個人自由層面來看,起底行為等於是一種死亡宣告。網路起底之所以可以破壞個人的存在形式,就是基於這個原因。

在現代社會,個人可以透過匿名來保護自己的人格和尊嚴,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在他不允許時就不會被任何人侵犯的領域,尊重這件事,就是尊重一個人的尊嚴。雖然,所謂的「個資」本身並不代表人格,但在個資被揭露時,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域會跟著瓦解,而首當其衝的就是人格。因此,網路起底也等於摧毀了一個人的人格。

在中國,人們把「網路起底」稱作「人肉狩獵」。從行為的表面來看,「網路起底」的用詞很精準,但就其含義和後果而言,狩獵則更精確。被起底的當事人被剝奪的不只是個人隱私,而是連同社會上的生存自由與人格都被獵捕、抹殺。從這方面來說,起底行為便是網路時代的狂歡和狩獵活動,我們生活在一個個資即「血肉」的時代。

以上也說明了,為什麼當代所有人都不得不在意隱私議題,對個資戰戰兢兢。比起肉體被毆打,更恐怖的是在違反個人意願之下,公開了代表個人肉體和靈魂的個資。不僅如此,它還將永遠存在於網路世界中,即使人死了,它也不會消失。即使人死了,也必須永遠受苦,這不是有結束的死亡,而是永遠的死亡,即地獄。

在這方面,我認為女性當然會比其他人更在意偷拍問題。與其他可能擁有解決方法的對象不同,在一般被稱為「偷拍」和「報復式色情」(Revenge porn)的犯罪下,女性往往沒有逃脫的空間,受害者的社會自由完全被剝奪了,連身邊的人都可能會知道,必須時時刻刻懷著外出時被人認出的惶恐,尊嚴和自由都被摧毀。「偷拍」就是這種讓人生不如死的惡行。

「偷拍」和「報復式色情」有其標的,那就是臉孔和身分。只有人類擁有,而動物沒有的,就是臉孔,人們透過臉孔,將感受和生活如實地揭露出來。臉孔顯現、證明了一個人的獨特性,臉孔代表著人的人格,保管臉孔,就能保住人的尊嚴。

然而,當臉孔可能被連結上那個人的身分,例如在哪裡生活、叫什麼名字等──當一個人的名字被貼在臉上時,最基本的匿名性便都消失了,當事人成為受嘲笑的客體,被徹底地剝光。每當偷拍或報復式色情的影片傳開時,就等同於性騷擾的重複發生,並且這不再是象徵性的血肉,而是受害者真正的「血肉」。

年輕一代和老一輩人對個資的感覺完全不同,老一輩人時常不明白為什麼年輕一代對個資如此敏感,在他們眼中,有些行為實在是小題大作。然而年輕一代從小就反覆經歷了數位世界中「個資不僅是個資,甚至可能會摧毀人格」的經驗,對年輕人來說,人格的定義與老年人相當不同。

學校是很典型的案例場所。近年來,導師對於未經學生許可就將學生個人資料公開的作法非常謹慎。舉個例子,以前的時代,當學生因父親過世而缺席時,老師會理所當然地在朝會時跟大家說:「某某同學的父親過世了,可能會請假一段時間,過幾天他回學校時,請大家好好安慰他。」在過去,老師會認為身為班導的責任就是盡告知義務,並鼓勵其他同學前去安慰。

但對於年輕一代而言,這太可怕了,因為「沒有爸爸」這件事,不知何時會成為被攻擊的武器,成為被拿來嘲笑的談資。即使大多數同學都很善良,但總有一兩個人可能惡意地使用這項情報,班上的和平氣氛也很可能被一兩個人的惡意吞噬。即使並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仍然有人會害怕自己被欺負,因而陷入沉默。所以學生會對老師說:「請千萬不要告訴班上同學這件事,我討厭被人知道。無論大家有多熟,自己的事被知道了,都很可怕。」

個資被揭露、遭到肉搜的人,往往在人格受損的狀況下感受到近乎死亡的劇烈痛苦。他們沒有足以說明自己痛苦的話語,儘管感覺到痛,卻沒有語言可以傳遞,無法對外控訴。要不崩潰,要不就裝作若無其事,不斷反覆這個過程,直到身心俱疲。

然而這種淒慘的痛苦,對黑粉而言,無疑是讓自己更出名的機會,就如前面所說:一種對名人的挑戰。為了更出名,黑粉必須提出「更強的東西」,而如果要取得更強的東西,則必定使某個對象的痛苦更加劇烈。必須展示更多悲慘和獵奇之事,來提高他們的名聲和等級,他人的痛苦,無疑是黑粉的名聲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