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讓別人失望,你付出了許多努力,然而換來的也許也僅是「不失望」,但犧牲的卻是你的快樂。

文|廖梓鈴

她一人搬來北部住,擁有亮眼的學歷,目前在一家外商公司擔任行銷部主管的職位。

在我眼前我卻看到一個客氣、端莊,笑起來臉部有些僵硬的女人。她有些緊張地站到我前面,說了聲「不好意思」就坐下了。

她的肌膚白皙紅潤、堅挺的鼻子,臉頰左側有顆紅痘子,在這張美好臉蛋中顯得特別顯眼。對了,還有那雙令人難以忘懷的迷人眼睛,卻藏著一絲不安。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的工作、人生,這一切都快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了⋯⋯我不知道能跟誰說⋯⋯來到這求助,對我來說真的不容易,但我真的沒辦法了。」她半捂著臉,緩緩地告訴我關於她的故事。

原來有份正職工作的她,同時身兼其他角色,像是某非營利組織的倡議者、社區青少年的輔導志工、某青年教育組織的領導者等…這些厚重的角色責任壓著她,但真正讓她喘不過氣的其實不是這些角色,而是「不想讓別人失望」的恐懼。

她在學時期用學貸、沒日沒夜的打工經驗來換取漂亮的國外學歷;出社會時用超時工作,在他人看見自己的優秀而邀約工作或提供升遷機會時,她都說:「沒問題」,然而,這意義遠大於三個字,是她為了讓每個人都快樂,不想讓任何人失望不惜一切所盡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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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什麼她這麼害怕讓別人失望?

或許是她出生貧寒,父母衝突的劇情從小在她的生活中頻頻上演,而她在學校成績不錯、反應靈敏,同時她注意到,每當她帶著漂亮的成績單回家時,爸媽對兩人婚姻的哀怨眼神在那一瞬轉為另一種炙熱,就好像女兒在一題題作答中獲致滿分的同時,也給了他們困頓人生一道最完美的解答。

她很小就看懂這種眼神,於是她躍身成為父母人生舞台中唯一的演員,為他們演出榮耀家庭的劇情,那時開始她接手了這份承重且不討好的責任。

為了獲得父母的認可與滿意的表情,她選擇扭曲了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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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她榮耀家庭,後來她忙著取悅其他人,這過程中她正失去自己,並伴隨著「無法總是完美」的自我憎恨。

她開始習慣用世人共同認定的輝煌標籤來界定自己是誰,表現好時如宇宙萬物為她而生而翩翩起舞,表現差時如沉入幽深海底不見天日。

她經常在別人的目光與掌聲中載浮載沉,直到都快溺水了,她還想拯救其他人的人生,還在為他們的期待負責。

最悲哀的是,儘管她總是受到矚目,但想像中的快樂結局可真沒來過,反而在達成目標的片刻,燃起的是深刻的脆弱,她打從心裡問著:「這次夠了嗎?這樣可以嗎?」

這種匱乏感,逐步將她推進至深不見底的淵,吞噬著她的精力、對生命的熱情,以及最真實的自己,在黑夜降臨時她總深深地被那厚重的寂寞與空虛籠罩。原來為了成全他人的夢想,她用犧牲真實的自己去交換成就標籤,用以榮耀別人,卻也失去那原先能任性以及拒絕的權利;直到父母已年邁,不再要求自己,但那些「妳還可以更好」的聲音卻持續迴盪在她的心裡,時時刻刻追蹤著他人目光是否滿意,但也恰巧殺死了某部分的自己。

她迷失了,但卻也只能繼續在這片長不出希望的荒土中努力。

直到看到這一切之後,她開始從原先的無力,轉為一種憤慨。

「講到這裡,不曉得為什麼我有點生氣。」她說。

「多說說那個生氣。」我說。

「不知道怎麼說。就,有股莫名的生氣快要衝出來」她緩緩地說,眼睛閉上。

「嘗試看看,去認真感受一下自己的這個生氣。」沈默幾秒後,我說:「帶著這個生氣,現在,妳會想說什麼?」

「嗯⋯⋯我會想說,為什麼你們都要我負責?為什麼我連說我不行的權利都沒有?為什麼這一切都要我來承擔?為什麼可以這麼不公平?為什麼是我?」說著說著,她生氣的眼神轉為一種悲傷。

「這邊停一下,妳選擇配合,但妳卻在生氣,發生什麼事?」我問。

「嗯或許某部分的我,並不想這樣。」她說。

這是一個進退兩難的處境。一部分生氣著自己何以要為了配合別人失去了自己,另一部分又深深盼著別人對我們滿意的表情,這真是個僵局。

「是誰要你配合呢?誰要你負這麼大的責任呢?」我問。

「這,我也不知道,我說不清楚⋯⋯」她說。

「猜猜看,用直覺,誰要你負責?某個人?」此時她陷入沈思。我接著問:「還是不只一位?把腦中閃過的人都說出來。」

「可能我爸媽。嗯,我剛剛想到的。其他人的話⋯⋯好像還有我老闆、我的男友,以前的某些老師?我現在的同事?我以前研究所的老師好像也有?我想到好多⋯⋯但好多人其實,已經沒太多交集?我不知道,我好像一直都很害怕讓所有人失望。」她緩緩地說完,逐漸低下頭。

「這種害怕讓他們失望的感覺,儘管他們沒在我們實際生活中,仍深深地影響你,我們來看看,他們各自如何期待你?好嗎?」我說。

後來她漸漸懂了,因為「害怕讓別人失望」,所以她想要表現優秀讓他人滿意,所以不停地走進身邊的人的生命既有的舞步中,主動進去與他們共舞。

在父母的舞步中,她犧牲自己的選擇,與父母共構一個「有個優秀女兒,即代表我此生的唯一光榮」的舞步,此時她跳的舞,為的是父母的充滿缺憾的人生;她拼命加班、用力工作,與老闆共構一個「有個優秀員工,即能為公司帶來更多利益」的舞步,此時她跳的舞,為的是他老闆的產品銷量與豐厚利潤;她努力妝扮自己、迎合男友胃口,好讓男友在與朋友聚餐時好用來說嘴自己女友美麗、能幹又順從,與男友共構一個「有個完美女友,代表我是很成功的男人」的舞步,此時她跳的舞,為的是她男友那微薄的大男人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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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約而同認出了她,殷切地邀請她進入他們的生命舞蹈中,讓她誤以為自己被看重,也以為這隻舞也是為她自己跳的。

好多時候她跳到筋疲力盡、喊到聲嘶力竭、感到灰心喪志,仍告訴自己不可停。因她真以為那是在跳她自己的舞,但實際上,她一直在演別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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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真相或許是,每個人都只是在為自己努力過活而已。

沒人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妳的優秀或怠惰,成功或失敗,從頭到尾都不關別人的事。

大家其實只關心自己,忙著生活、忙著編織自己的人生意義、忙著找到那麼一絲線索來證明自己乏味悲慘的人生仍有些價值,而碰巧因為妳的路過參與讓他們的人生在這一刻顯得華麗美好,僅此而已。

所以,他們要不要對妳失望,是他們的課題,與妳無關。或是說他們的失望,也只是他們自認無力於改變自己,將希望寄託在妳身上卻發現不行的沮喪,但也那是屬於他們人生的失敗,這也不是妳的問題。

「這不是你的問題。」我看著眼前的她,堅定地說:「或許那份生氣是,妳不想再繼續配合這舞步的抗議?」

她沈默了許久,終於開口回應:「這樣一講,那份生氣好像是我很深沉,也很真實的感受。不過,剛剛這樣整理完,我也好驚訝我竟然這麼容易配合他人的人生課題演出?我為什麼都會不小心走進別人的生命課題?這是好有趣的現象!」

她接著說:「原來我想要滿足他們的期待,只為了希望他們對我滿意,但我好像成為了他們自我價值的來源,或是說⋯⋯這段時間『我』只是⋯⋯『他們的延伸』?他們根本不在乎『我』這個人?難怪這過程反而覺得自己正在消失⋯⋯嗯⋯⋯我想到,他們滿意我了,那又如何?意義何在?我真不曉得我在想什麼⋯⋯」說完,她歪著頭,又再度陷入沉思。

「真是精彩又深刻的體會。或許妳這輩子一直在問:『爸媽、老師、老闆、朋友、親愛的,你們還要什麼?我能為你們做什麼?』」我接著問:「但現在我要問妳,如果妳已經走了超過三分之一的人生,現在,若可以為自己重新編出新的舞步的話,妳要什麼?」我追著問。

「我覺得累了,我想停下來,但是⋯⋯」她眼神轉為一種遲疑。

「但是?」我問。

她沈默了一會,說:「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不知道如果我停下來,我還能做什麼⋯⋯?」

「妳的意思是,當停止追逐外在的期待,妳突然發現妳不知道該做什麼?妳想做什麼?」她點點頭。

我繼續問:「會不會也有個疑問是,如果不討好身邊的人,妳還是⋯⋯誰?」

說到這,我想到人們有時抓著某個「角色」,是為了避免去面對生命中的虛無。

哲學家海德格說,人們被孤獨地拋擲到這個無意義的世界。儘管自由,人卻擔負著要在這無意義的人生中尋找意義的沉重責任,加上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我們想透過「愛與被愛」來找尋生命的答案,致使人們透過 doing 來界定自己——我們做了很多,希望被他人喜愛、受人尊重、被別人肯定讚賞,以至於我們以為如此一來就能在關係中找到容身之處,確認自己值得被愛或值得存在。於是我們接手了所有的外在期待,努力追、用力做。

當越靠近他人眼中理想的自己時,反而從鏡子裡映照出的「自我」卻越發模糊;當自我越模糊,我們越不知道自己是誰、想要什麼,那這樣怎麼走接下來的路呢?

事實上,這些與真實自我不相容的「角色」,如同鎧甲般儘管堅實、亮麗,卻也阻礙了人們與自身生命能量的連結。

當「角色」成為了個人認同自己的方式,屬於「你」生命的獨特性也將消失,而也將失去對自身生命的掌控感,「我」再也不是我了,只是一個個「角色」而已——乖女兒、優秀學生、職等高的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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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這標籤久了,或許會漸漸地忘記了自己原先 being 的存在情狀,那種呼吸、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活著在這美麗世上的美妙,體驗到自己每時每刻都有著不同的感受在心頭流轉,平靜地觀看著這宇宙天地間的變化,還有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與你一樣。這也意味著每個人生命都是豐富且具有創造力的,與「標籤」下那一個個僵化、被決定的角色是如此的不同啊。

當意識到自己的思緒竟跑到如此遙遠的地方,我立即拉回現實,對著眼前的她說:「我能了解脫掉這樣的鎧甲後猛然來襲的茫然感,尤其妳生命中大半輩子都總是在問別人要什麼,都沒問過自己要什麼、想要什麼、需要什麼、過得好不好,也難怪有些陌生!」

「哈哈,確實,我好像不太知道怎麼聽見自己的聲音,的確有種陌生?但我知道我不想一直為別人跳舞,呵呵,我覺得這個比喻很貼近。但我不知道我還能怎樣耶⋯⋯?」她笑著抓抓頭。

「記得妳今天告訴我的,妳想要不同,而妳也值得這份不同,這份相信是妳能為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另外,妳要知道,妳的真實自我是值得展現的,不要再把它丟在幽深黑暗的角落了,聽見它的聲音將有助於幫助妳找到人生的答案,多去注意那些屬於妳真實的聲音,而非外在期望妳應該做的自己。」

我接著說:「最後,我之前有個深刻的體會,在結束前送給你。以前我也很期望能用某些成就、履歷,又或是薪資水平來確認自己的價值或存在,但我後來意識到一件事,讓我真正的放下這份執著:『或許我們來到這世界上,本來就一無所有,假如我原本就一無所有,還在掙扎什麼呢?而承認自己一無所有,也代表妳能成為所有。』或許什麼都不能代表我,也什麼都可以代表我;只要我願意放手,整個宇宙、世界都是我的了。而我們擁有唯一的就是自由,最珍貴的,也只有自由。」

「如果妳願意張開手去體驗除了不迎合別人的選項還有什麼,或許妳會看到截然不同的世界與自己;但每向前跨一步時,記得問問自己,妳過得好嗎?此時此刻妳感覺如何?我喜歡這樣嗎?把這些來自自己的聲音、喜好與需要都通通認回來,是妳第一項功課!或許與妳會慢慢熟悉如何跟這個陌生的自己相處!這練習絕對值得。」

「好,或許我可以試試!」妳眼瞇著笑著回應我。

結束後,我繼續反思著剛才的對話。

用一個僵化的角色來界定自己,這樣的人生多無趣黯淡,也制止了屬於生命本身的自發與能量;

我想對你說,一旦你願意去看到自己的存在是多麼奇妙,獨特,這世界上沒有人完全跟你一樣,無論現在,過去,未來,你一直都是如此珍貴獨特的存在;單純去意識到這件事,就能增進對自己的接納。

而一旦你願意去發覺「我」是獨特的,亦是自由的,並且清楚體會到「我愛這個世界,卻無法去控制這世界,我只能為自己的愛與獨特去做每一件我想做的事,不期待一定有回報」。去承認這件事情的孤獨與無助,比追求眾人目光卻失去自己的寂寞空虛,有力量且踏實地多。

真心疼惜自己,靠近自己,真實地關心自己,勇敢地為自己脫下那名為「社會理想人」的沈重鎧甲,接納不完美卻真實的自己,真正的救贖才會來到。

現在,若可以為自己重新編出新的舞步的話,妳想怎麼做?這次驅使妳雙腳的,是妳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