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逆女》,看見:「無論哪一種孩子,長大後,他們都要花很大的努力來撫平兒時的傷口,有人更甚至終其生無法找到由幼時重重傷害構築成的迷宮的出口,而在迷宮中反覆經歷週而復始的創傷。」

文|曾友俞

讀《逆女》—悲劇,是會遺傳的疾病

我認為這本書對於台灣社會的描寫是非常寫實的,寫實到會見血的深度,雖然主軸是同性愛,但是以此放射出的軸線連及對於學校、家庭、同儕直至整個社會的描寫。縱有歡愛場面,但是蜻蜓點水般的描寫,有別於諸多作品誤將裸露當藝術,把書寫裸露就以為是撰述了文學了。且故事的描述也十分順暢,橫跨二十年的故事絲毫感覺不到一絲斷裂感。

角色的姓名諷刺著故事的現實

主角是丁天使,他是家裡第二個孩子,有一個哥哥叫天厚,一個叫天明的弟弟,而父母是由外省老芋頭父親與小 20 歲的母親組成。媽媽拿了父親的退休金開了間「天厚商店」,是間雜貨鋪,自此雜貨鋪成為了她的所有,因為雜貨鋪收入來源,金錢是她的一切,雜貨鋪就是她的世界。

母親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口口聲聲要子女飲水思源,照三餐咒罵二女「不孝」、「破格」、「臭 XX」「破 XX」,母親的名字就是母親,這正好也諷刺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這兩句笑話。雜貨店就像劇場,母親一有憤恨就是大肆吼叫,就是希望越多人關注越好,結合著剽悍與淚水,咒罵同時伴著清淚,假意安撫母親的街坊鄰居實際上都在看著戲。時常哭窮,即便藏了許多金條與有百萬存款,但卻吝嗇地步將一分一毫花在兒女身上,穿著破衣,當然除了天厚。

而父親是個溫吞的外省老兵,縱使受到母親的辱罵他不拿錢養家(但母親所謂的飲水思源似乎不包括他的開店金),他也是裝作重聽繼續在雜貨鋪捆捆瓶罐。其中,他因著遠隔台灣海峽的未會面孫女的信寄錢回去支應,被母親又罵又趕的,他也是極少發怒,且亦順著去外宿。

長子天厚確實得天獨厚,唯獨他有母親的厚愛,這是前面所疏漏的,母親除了守財,也守護著天厚。而他也回應著母親的厚愛,跟著母親一起鄙視父親。他得到所有母親的關愛及資源,但也只看到了母親想給他看的那一面,那一面不是他以外的人會看到的那面,其他人所知的母親,他永遠不知。

而小弟天明,原本是個會拉著姊姊書包一起上學的小男孩,家庭的疏於照料,從開始晚歸、全身刺青、從拿扁鑽到武士刀,他人生已經從一個孩子變成流氓,對他來說,天已再無明之日。

而天使作為主角,她的名字或許是最諷刺的,作為同性戀,在社會上她不是個像天使般的存在,而是個異類,像是會傳染的病原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即便在家庭,她也被貶為不孝的忤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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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否定所造成的迷惘

書中對於學校的環境之描寫也很細膩,升學與放牛的能力分班以及在升學環境下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考試唸書,辱罵、羞辱、毆打(藤條)等等,一個成長中的女孩,沒有家庭的教育,學校也沒有進行真正的教育,社會也沒有教育,使得對於情慾的探索不知何去何從,不知自己的情感究竟是友誼還是愛情,不知道這種愛情是不是能見光,每日在龐大的心理壓力下,一來是怕被發現,二來是有背德感,就像罪犯般苟活著每一天。

天使第一個對象是喬,但這只是個單戀,因為度記著喬與別的男孩之戀愛,而向喬的母親告密,在那個時代,戀愛是在升學過程的大忌,這使得喬的感情被搗毀,同時天使與喬的友情也被她自己搗毀。

升上高中唸了女校的天使,碰上了一位叫詹清清的女孩,她們找到彼此並且交往,為免被查知,多不在學校有所互動,但越是接近聯考,清清越無法忍耐而不時前往教室找天使。某日他們午休去寢室休息,詹清清說:「就這樣躺一輩子多好!什麼事都不用做,什麼事都不用煩!」卻是這次,教官們衝進來逮個正著,逮到的是兩個女生衣著完整地躺在床上,在偏見或因輿論的滋擾之下,搞得要記過跟退學的,雙方家長前來之後,詹家還恨恨地說自家女兒是沒問題的,是被同學帶壞的,最後還好只是禁止助教而已。然而,互無音訊一段時日,幸中的大不幸則是天使從報紙上得知清清的消息,自殺。隔天,天使收到清清前一天寄出的信,上面寫著:「我們並不害別人,為什麼他們要傷害我們?我先走了!」當天使前往詹家上香,詢問清清的弟弟為什麼會這樣,她得到的回應是:「⋯⋯沒人逼她什麼,我爸叫她上學,她偏不去,我媽替她穿上制服要拖她出門,還沒到門口她就把衣服脫光,死也不出門。我們都勸她:都快畢業了馬上要考聯考,好歹把書念完,她就是不上學,還把制服都剪破。我們架她上學,半路上她還跳車,我們沒逼她什麼,只是要她上學而已。」天使又問:「沒逼她?」回應依舊是:「沒有!我們沒逼她什麼,是妳害死她的!」報上刊載的只是升學壓力、升學主義逼死了學生帶著些許批判,卻全然不涉真兇。

清清的死帶給天使很大的影響,上了大學她變得「像女生」,留了長髮,與追求她的男孩交往,但在不具備感情的情況下,惟因長期缺乏愛,自私地享受卻同時感到罪惡,過程中無論是南方癡癡地在雨下等候,夏日送涼飲,想要撐傘又幫對方拿書的紳士舉動,這無不是社會對於男性所具備的框架,進而圈限了男性的行動範圍,甚至自我奴役地要如此做,而這也會透過他人來加強,就像男方拿著玫瑰在班級門口站著,副班代(女)也過來說:「反正他認錯了,妳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嘛!男孩子啊最愛面子了,我們女孩子在眾人面前就要給他個台階下。去嘛!有什麼好嘔的,去啦!他都登門請罪了⋯⋯」這段感情之所以能結束,也是在於天使是個同性戀的事情傳開了,好壞參半,好的是她終於能結束這段感情,壞的是所有人把她當怪胎,她只好繼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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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社會是在大學因為打工認識的徐姐,因對同類敏銳的嗅覺,受到徐姐的照顧,徐姐帶天使去 T BAR 開眼界,那是個位處地下室的 BAR ,不顯眼的招派或許經過也沒人會想看一眼,但對這些人來說,熟客四處招呼,即便如天使初來也能因為能卸下沈重的面具而體會到久逢的自由。而在這裡天使認識了伴她終生的伴侶,美琦。她有點像清清,這或許是天使與她相廝的原因,他們發展成長期關係,住在一起,但天使卻不斷地背叛,不斷地找中年女下上床,但美琦仍然等待。就這樣好幾年,某天天使身體突恙,原先以為是因為縱放的性關係得了愛滋,但惶恐的檢驗結果卻是肝癌末期,剩下的日子不多,頭髮也掉著,整個人已經脆弱得不成人形,生命的最後,她終究想回家看一眼母親,但在對街要下車前,再度看見母親仍在跟街坊鄰居造謠,天使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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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受盡折磨,但終究還是希望有個好結局的心理,不切實際的畔網在每次現實震撼與每次下定決心離開的重導覆轍之間輪迴,只不過這次天使沒有下次,因為死期近了。或許是人類心理會調適回幸福水平,例如意外失去肢體一段時間後並不會覺得生活有什麼不便,即便客觀上確實相較於過往有所缺失,才使得有這種妄想出現。血緣同時是一條枷鎖,恨著似乎又隱藏著愛,但是想愛卻總是恨著,天使從來得不到愛,從來沒人告訴她有雙翅膀可以自由翱翔,天使從來只是被告知自身是個渣宰,而天使終究會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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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天使沒有家庭的愛,也沒有從其他地方得到愛,是直到美琦她才知道什麼是愛;天使也沒有人可以領導,無論是家庭、同儕、學校,是直到遇到同類她才有人牽著手前進,但我們很難想像這些同類是怎麼奮鬥過來的。或許很多人都會像天使一樣時常思考死的問題,這或非脆弱,而可能是生活中處處有過大的衝擊,使得時不時都將要跌落生命的懸崖。對每個個體所面對的壓力而言,是無從比較的,因為或許對他們來說那種絕望都是驚人地龐大。

悲劇是會遺傳的,或許母親是在悲劇之中成長,自己促成了悲劇,再把悲劇傳下去。天明有次也對天使說,不要忘記她終究是妳媽媽。或許血緣是無可否認的,但是在這種觀念下,確實地,悲劇正在遺傳。

在閱讀中感受到的孤獨壓迫感,在故事的各個背景中都無從脫免,從存在的家庭社會到各種思想觀念,都能感知到因著這些,天使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才從空中跌落。作者在故事開始前的文章這麼寫著,我認為是本文很好的結尾,「孩子們對於身體的凌虐和精神上的痛苦,有種近似牲畜的天真和無知,很多孩子就像被主人鞭笞的牲口般,對於父母有心或無心的精神、肉體上的傷害選擇默默忍受,悲哀地甚至不明白自己是痛苦的;有的孩子則變得乖巧安靜,你似乎看不出他的悲傷,但悲傷已成了他的存在狀態。無論哪一種孩子,長大後,他們都要花很大的努力來撫平兒時的傷口,有人更甚至終其生無法找到由幼時重重傷害構築成的迷宮的出口,而在迷宮中反覆經歷週而復始的創傷。」